第9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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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冰天雪地。

货轮抵达东北时恰逢三九天,气温低得可怕,艳阳天坐在袁苍山的车上裹紧了大衣还是直打哆嗦。好在北方干冷,断绝了湿气,艳阳天的腿脚比在江河时舒服了不少。袁苍山亲自开车,来码头接他们的司机老连已经被他打发回去,周白清现在正躲在汽车后备箱里。

袁苍山说要带艳阳天他们去他新开的一所武术学校,他道:“准备安排师兄和那小子先在教师宿舍住下,学校才装修完,可能屋子里还有股味道。”

艳阳天道:“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谢谢你了。”

袁苍山道:“和我还客气什么,我自己最近也住学校里,白天会有工人在体育馆装修,晚上学校里也有人巡夜,要是不想引人耳目,自己多注意些。”

艳阳天道:“我会和他说的。”

袁苍山看了看他,笑道:“师兄做了一次师父之后,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艳阳天不愿他提这件事,就道:“我不想说这些。”

“好好好,不提这些,那我问问你们手上有什么能追查的线索吗?要是需要我帮什么忙……”

“不必了,你带我们上船还安排地方给我们住,已经是仁至义尽,不用再麻烦了。”艳阳天说得决绝,袁苍山道:“如果能早日查出真凶,也不用这样东躲西藏了,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艳阳天道:“我说不用就是不用,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还是这种麻烦事,你怎么偏偏和别人不一样?”

袁苍山道:“师父从前常说旁人有难,能帮即帮,师兄不也是因为这样才帮他的?”

艳阳天握紧了拳头,气恼道:“你师父还让你不要跟着去眉山,你有没有听过他这句话?!”

袁苍山眉心蹙起,也不看艳阳天了,专心看着前方道路,道:“往事何必重提。”

艳阳天似是气极了,呼吸都跟着不顺畅,他指着前方的十字路口说:“你停车。”

袁苍山安抚他道:“是我刚才说错了话,师兄你别生气。”

“你停车。”艳阳天口吻虽然不温不火,语气里却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威严和霸道,袁苍山只好将车在路边停下,给了他自己武术学校的地址和联系电话,眼睁睁看着他下车。

艳阳天一下车就吸进了一口干燥的冷风,他喉咙刺痛,捂着嘴咳红了脸。袁苍山的车已经开远了,连车尾灯都看不到了,可艳阳天没立即走开,他站在路边又盯了会儿才转过身。他往邻街走,手上夹着烟,走两步抽两口,把尼古丁和冷空气一股脑儿都吸进肺里。

艳阳天连走了两个街区才在街上打了辆车,他报了个银行的地址给出租车司机,银行离他打车的地方有些远,司机开了半个小时才到。

银行的门脸不大,附近不是饭馆就是居民区,斜对面是所小学,此时大门紧闭,门里的教学楼上五星红旗随风飘扬。路上行人稀少,银行里也异常冷清,三个窗口只有一号窗口里面坐着个穿制服的年轻女孩儿,她正给一个老太太处理业务,银行里的取款机坏了,挂出了机器故障的标牌,领取等候号码的机器同样也出了故障。艳阳天正想去等候区坐下,一个中年警卫朝他走了过来。

“来办什么业务的?”警卫问道。

“开个保险箱。”艳阳天道。

警卫笑了:“您一定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可没保险箱,您看这一小片地方连个金库都没地方放。”

艳阳天道:“我知道。”

警卫道:“那您还等着?”

艳阳天道:“关你什么事。”

警卫脸色一僵,不悦地走开了。艳阳天就坐在大厅里等着,一号窗口前的老太太好像有办不完的事,签完一份文件按完一次密码又要再签一份,再按一次,艳阳天帮她数了数,她如此周而复始签了有二十三次字,按了有二十三次密码,一号窗口里又递出来第二十四份文件,要她签字。

艳阳天站起了身,站在门口的警卫嗤笑了声,可艳阳天并没离开,他直接走到了那位老太太身后。警卫赶紧走过来赶他,说道:“别人办业务呢,你干吗?”

言语间,警卫的右手搭到了艳阳天肩膀上,艳阳天回身一瞥,单手背在身后,对那警卫道:“松柏长青,枯松残柏取的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之意,可惜就可惜在太过执着于出其不意,失了平稳。”

警卫闻言,右手立即从艳阳天肩上弹开,而那一号窗口里的年轻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艳阳天站在原地,不慌不忙地说道:“十多年前在家里见过一次,原以为已经失传,原来是回到了发祥地。”

那警卫已经快速退到了门口,按下电闸,闸门缓缓降下,将外头的阳光挡住,日光灯跟着闪烁着灭了两盏,昏暗的银行大厅里只剩下警卫,老妇,与艳阳天三人。

艳阳天看看警卫,又看看那银发老妇,银发老妇始终低着头坐在座位上,手里还拿着签字笔,笔尖点在纸上,仿佛整个人都被定格了一般。艳阳天依旧未动半步,他道:“以前只听说匪徒抢劫银行劫持人质,还是第一次遇到银行劫持人质,困住客人。”

他言辞镇定,神色冷静,那警卫也不慌张,沉着对应道:“我们银行做的都是熟客生意,也是第一次遇到个面生还不怕等还不怕死的。”

艳阳天道:“我这个人缺点无数,唯有两个优点,一有耐性,二不怕死。”

警卫大笑,道:“好!那就让我看看你这人到底多不怕死!”

警卫朝艳阳天飞奔而来,他双手握拳,步伐轻捷,孤身一人,却如同千军万马自前线杀来,一股充满杀意的旋风兀自刮起,在银行大厅这个有限的空间里不断加剧、扩张、直至充满整个大厅。桌椅盆景乱飞,连嵌在墙壁里的自动取款机也左右摇晃发出了嘎啦嘎啦的响声,天花板颤抖着,地砖也颤抖着,这股飓风如果再不停下,整个大厅无疑都将毁于一旦!

艳阳天自岿然不动,眼中不见一丝害怕与恐惧,飓风来袭,他头发与衣服已被吹乱,可他竟然还稳稳地站在原地,而似乎连艳阳天本人也难以相信这一事实,他侧过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了那个坐在他身边的老妇,让他难以相信的不是他还站在原地,而是这个老妇人竟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没错!正是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用自己那两根如同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拉住了艳阳天的衣袖!她的手法很轻,看上去就像是衣角被吹到了她手指边上,正好被她的手指给碰到了一样。

但是那个警卫并没看到老妇人的这个小动作,他还是朝着艳阳天出了一拳,这一拳由左右手同时击出,左拳高,右拳低,拳风交织成螺旋状,一瞬间屋内的旋风被吸收进这股旋转的力道里,天花板和地砖的躁动停下了,桌椅也不再乱动,盆景落到了地上,陶瓷花盆碎了一地,而警卫双拳形成的旋风力量倍增,已成龙卷风之势,直朝艳阳天胸膛而去,艳阳天头发凌乱,衣袖里灌满了风,眼看就要吃这一拳,他脸色依旧不改,更没要出手的意思。他不出手,那个抓住他衣袖的老妇却出手了!老妇人灵活地跳起站在椅子上,一个撮手提起艳阳天将他往边上一扔,另一手伸出食指先点警卫右拳,再点警卫左拳,那股旋风骤然消散,警卫弹到门边,看那老妇,道:“你干什么?”

老妇身形矮小,就算站在椅子上还不及艳阳天高,她咳嗽两声,开口道:“你这点本事就别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了。”

警卫道:“他要出手早就出手了,还能等到这拳出来?”

艳阳天道:“承蒙相助,我武功已经尽失,方才那一拳过来,恐怕丢人的是我。”

老妇咯咯笑,她搭着艳阳天的肩膀从椅子上下来,扯扯他裤腿,对他道:“你跟我来。”

警卫厉声喝止:“夫人!我们做的是熟客生意!”

老妇在空中轻轻一挥手,那警卫却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捂着脸倒在了地上。艳阳天道:“实在是多谢夫人了。”

老妇还是咯咯笑,抬起两颗浑浊的眼珠看着艳阳天道:“你也跟着他喊我夫人?”

艳阳天道:“家父曾在欧阳家打过几年杂,欧阳家的夫人我当然也得敬称一声夫人。”

老妇领着艳阳天直接走进了服务窗口里,她道:“礼数倒还算周全。”

艳阳天跟着她走过三个窗口,老妇开了扇门,引他进去,门内一片漆黑,艳阳天摸出了打火机照明,原来这门内是一条盘旋向下的楼梯。老妇见艳阳天擦亮了打火机,笑话他道:“怎么回事?这点本事都没有了?还得靠这个?”

艳阳天道:“三月时失了武功,什么本事都没了,让您看了笑话,实在抱歉。”

老妇道:“给前辈看笑话不算什么,可别在晚辈面前也丢了脸,说出去你们也算是欧阳家的一脉。”

艳阳天又给这老妇人道歉:“本不想拖累前辈名誉,但求一死,可惜他人下不去手,再加上还有心愿未了,苟活到今天实在惭愧。”

老妇长叹,忽而又规劝道:“你也不必惭愧,我们又何尝不是在晚辈面前丢了脸,家业败尽,杀戮又太盛,断了香火,一把年纪了在这里做起照看别人钱财的买卖。唉,你刚才不顶回我嘴,说我两句,我已经挺高兴了。”

艳阳天道:“世事无常。”

老妇道:“无常才好,最怕有理有据,有迹可循。”

行至最后一级台阶,老妇问艳阳天借了打火机点亮了墙壁上的蜡烛。烛火亮起,却十分黯淡,艳阳天只能勉强看到他正在一处地窖中,不远处有张桌子,桌子后面有排柜子,柜子也很老旧了,像是中药店里的药柜。柜子里塞有百来个抽屉,抽屉上并无编号,一眼望过去全都一个样。

老妇问艳阳天:“打头的是什么?”

艳阳天默默背诵起前几天周白清告诉他的核雕上那串跟在银行地址后的数字,一共九个号码,打头的是九。

老妇摸出把钥匙,递给他,道:“按号开锁。”

艳阳天和周白清之前都以为那串号码是用来开银行密码箱的密码,可眼下站在这个木头柜子前,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钥匙,哪儿都找不着输入密码的电子键盘时,艳阳天皱起了眉,煞是苦恼,而那个给他钥匙的老妇已经离开。艳阳天没法子,只好挨个锁孔试钥匙,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地下室中的烛火愈发黯淡,等到艳阳天终于找到了能开的抽屉,拉开来一看,里面竟又是另外一把钥匙——一把红色的钥匙。艳阳天叹了口气,拿出红色钥匙再次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可这次他没能找到红色钥匙能打开的抽屉。

艳阳天定了定神,他将木柜重新打量了好几遍,他决定回到原点。循着记忆,艳阳天重新找到了他发现红色钥匙的那格抽屉,如今他手里有两把钥匙,一把红的一把生锈的,前者打不开任何一格抽屉,后者只能打开一格抽屉,思量片刻,艳阳天最后决定用生锈钥匙给抽屉重新上锁,静待片刻后,他又将生锈钥匙插进了锁孔想要再打开抽屉。他隐隐觉得方才他第一次打开这只抽屉时似乎是错过了什么,好像有某种声音隐藏在开锁的那一瞬间,而那种声音一定就是解开这个柜子之谜的关键!

这次艳阳天把转动钥匙的动作放得很轻也很慢,这一次除了开锁时那“咔哒”一声之外,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一种构成非常复杂的声音,混合了许多音效,好像有人在拖动柜子,好像有人在打铁,好像有人在安装搭扣,好像有人在打磨木板……这木柜子后头俨然是一座精密的工厂!

艳阳天忽然明白,他所面对的不是一只塞满抽屉的木柜,而是一扇门,一扇有密码保护的大门。

艳阳天作了两个深呼吸,烛火已经变得非常黯淡了,他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柜子了,他抓紧时间第二次锁上了发现红色钥匙的抽屉,第三次准备用生锈的钥匙去打开它。

钥匙插进了锁孔,烛火倏然熄灭,艳阳天闭上了眼睛,他手里转动钥匙,耳朵里仔细倾听,拖动柜子的事情,电梯上下来回的声音,打铁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而那串密码打头的9后头跟着的正是4!艳阳天绷紧的神经,接着那个声音出现了——那个安装搭扣的声音!非常微弱,只从一个方向传来,几乎要被第五下打铁的声音盖住……就是现在!

艳阳天忙要去开传出声音的方向的抽屉,可钥匙塞进去了,却怎么都打不开,一股强大的力粘住了那把钥匙,等到打磨木板的声音消失,钥匙才得以拔出。

这次失败后,艳阳天盯着那柜子看了许久,他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开锁时他的右手握成了拳状,等到四下打铁声音出现,他一拳打在传来搭扣声音的木柜右上角,卡啦一声,所有声音都停下了,艳阳天用红色钥匙去开右上角方才被他打中的那只抽屉,锁打开了!他擦亮打火机,摸出了一把黄色的钥匙。他已经找到了对付这柜子的秘诀!这柜子背后确实暗藏了一座工厂,它里面不仅塞了百来个抽屉,艳阳天确信,它背后甚至拥有数量更庞大的抽屉!那些抽屉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都在运动着的,编号为9开头的抽屉在他转动第一把钥匙的时候就已经坐上了某种传送带,全部严阵以待,只有结合密码数字跟随声音里的暗示就能找到他真正要找的那只抽屉。然而除了绝佳的听力,要找到那些钥匙和抽屉显然还需要一手好快拳,换做以前的艳阳天,这几下快拳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几拳下来,抽出那只装满文件的抽屉时,艳阳天再支撑不住,吐出口鲜血,抓着桌腿,半跪在了地上。地窖里弥漫着一股酸味,木地板上传出嘶嘶的声响,仿佛正被什么东西腐蚀一样。

艳阳天强站起身,他将那些文件打包收好,把抽屉塞回原位,匆忙回到了银行大厅里,警卫已经不在了,老妇也不在了,只有那个一号窗口的年轻女孩微笑着给他打开了一扇侧门。艳阳天快步离开,打车去了袁苍山的武术学校。

到了学校,艳阳天不知道周白清被藏去了哪里,只好先去找袁苍山询问,没想到校长办公室的门一打开,他就看到了个面熟的少年人,正是之前缠着他要学武功的廖晓白。

廖晓白看到他,忙拉着他去坐下,师父前师父后地喊。艳阳天身体不适,看着廖晓白问道:“你怎么来了?”

廖晓白指指桌上的中药包说:“白玉阿姨说这个东西快递不给寄,让我跑一趟……我就来了。”

“你走了,我店里怎么办?还不快回去??”艳阳天捂着胸口瞪廖晓白,廖晓白道:“我给你送药啊!再说了你平时不也是三天两头不开店吗??”

艳阳天又是一气,也不想打听周白清在哪儿了,拿起桌上的药包指着袁苍山说:“你和他学,他厉害,比我厉害!”

袁苍山看他要走,就道:“师兄,给你安排在了教师宿舍三楼306。”

艳阳天夺门而出,廖晓白看得有些傻眼,袁苍山安慰他道:“我师兄就是这样,脾气不太好,你要真心想学点东西,也可以来我们学校啊?”

廖晓白冲他眨眨眼,颓丧地坐下,不吭声了。

艳阳天气急败坏地去了教师宿舍,一进屋就看到周白清躺在床上睡觉,艳阳天看到他也来气,想上去教训他几句,话到嘴边成了口腥甜的血,艳阳天扔下药包,捂着嘴靠在墙边默默低下了头。周白清听到开门的动静,醒转过来,看到是艳阳天进来了,坐起身揉开眼睛道:“我没锁门?估计是太困了忘记了,你……”

他话到嘴边变了味,看到艳阳天手指缝里一片红,忙冲下床扶起他,声音颤抖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他伸手按住艳阳天的手,艳阳天大喝:“别碰我!”

周白清揽住他把他扶到床边,他手里沾到了艳阳天吐出来的血,艳阳天看到,用力推他,道:“给我煎药,吃了就没事了,你等等用药渣泡水洗手,一定要洗!”

周白清把他放下,去捡刚才被艳阳天扔在地上的药包,屋里有个电磁炉和砂锅,立刻就能煎药。

“你到底怎么回事?”周白清已经冷静下来,他去厕所接了点水泡药,艳阳天不吐血了,只是靠在床头,血色全无。

“血里有毒。”艳阳天闭着眼睛幽幽地说,周白清猛地想起陈十七说艳阳天的命盘——邪神转世,命里带毒,煞气重。

周白清转头看艳阳天,他好像睡着了,惨白的手搭在腿上,下巴陷在黑色大衣的毛领里,周白清拿毛巾给他擦掉了嘴角的血迹,轻轻地问他:“天生的?被人下毒?”

艳阳天道:“不关你的事。”

周白清道:“那我去问袁苍山。”

“问他也没用,他哪里知道那么多。”

周白清抓着艳阳天的手,怨恨地看他:“你这个人就不能和人好好说话?”

“你管不着。”

周白清使劲攥着艳阳天的手,说道:“那好,我这就去告诉袁苍山你血里有毒,生命垂危,让他来可怜你,照顾你。”

艳阳天睁开了眼睛,嘴唇嗫嚅了两下,没说话。周白清笑了,笑得天真无邪:“你喜欢袁苍山是不是?”

艳阳天抽出了手,说来说去还是那么一句话:“不关你的事。”

周白清冷笑:“确实不关我的事,我也不爱管,不过我都看出来了,袁苍山还能看不出来?那年你和他去眉山,他失踪,八成是看到你觉得恶心,逃……”

艳阳天没等周白清把风凉话说完,一巴掌就扇了过去,他身上没劲,耳光都扇得软绵绵的,打在周白清脸上不痛不痒,手腕反还被周白清握住了,怎么都挣脱不开。

“发什么毛病?”周白清靠蛮力硬是把艳阳天的手腕压到了床上,怪腔怪调地说,“怎么这么无情?可别忘了晚上我们还得……”

他拖着尾音,脸上露出暧昧的笑,艳阳天已经羞红了脸,低着头说:“再吃不上药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你到哪里再去找人让你寻开心?”

周白清哼了声,撇开艳阳天的手,去给他煎药,煎药时两人都不说话,一个盯着砂锅,偶尔翻翻带回来的文件,一个看云,神游天外。

火烧云红透天边,天地间杀气腾腾。

周白清翻看完艳阳天带来的文件,问道:“就这些东西?”

艳阳天点头,周白清道:“看来要跑一趟数码市场。”

艳阳天带回来的文件内容很杂,除了一堆房产证还有两张手绘的纸片,纸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图画在日历背后,上面画了好些弯弯曲曲的线,一些圆圈、叉号散布在这些曲线两边,纸页已经泛黄,日历那面还弄到了油渍,非常之脏,要是追查一下或许能找到这张日历来自多少年前。除去这些纸类,文件里还有一只屏幕已经碎裂的老式手机和两卷磁带。

艳阳天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去买手机充电器,还有录音机。”周白清想现在就跑一趟,艳阳天却将他拦了下来,他道:“你自己去,怎么去?”

周白清道:“总有办法去。”

艳阳天道:“急什么,东西在这里又不会跑,明天我走一趟。”

周白清道:“你当然不着急,全国通缉犯又不是你。”

艳阳天道:“那好,你去吧,被警察抓住后千万别说是我和袁苍山带你来的东北,你一个人送死就够了,别拖累别人。”

周白清道:“当然不会!”

他心里起疑,把手机和磁带塞进裤兜里,对艳阳天道:“你这么拖着我想干什么?”

艳阳天不吭声了,对周白清摆摆手:“那你赶紧去送死,我管不着。”

周白清还真一个人走了,他走后,艳阳天就睡下了,在银行地窖出的那几拳害他元气大伤,喝了药后也不见好转,四肢疲乏,累到极致,难得一躺下就睡着了。周白清拿着个随声听回来时艳阳天还在睡,但很快他就被周白清鼓捣随声听的声音弄醒了,周白清带着耳机不断来回听磁带,艳阳天看他满目忧愁,便问他:“里面是什么?”

周白清除下了耳机,道:“这卷是两个人在说话。”

“说了什么?”

周白清把耳机塞了一个给艳阳天,艳阳天闲闲听着,耳机里确实有两把声音,一把是个男声,毫无疑问,但是另一把声音却诡异至极,它不男也不女,不老也不少,飘忽不定,难以定性。

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充满玄机,经常是一个人说一串数字,另外一个人就开始吟诗。

“是暗号?”周白清猜测道。

“可能。”艳阳天把耳机还给了他,周白清又把磁带倒转,重新听起,他道:“我总觉得那个不男不女的人带了点方言口音,有点像……”

像什么他又说不上来,自己顿住,咬了咬嘴唇。

艳阳天问道:“另外一卷是什么?”

周白清道:“还没听。”

“听听,说不定有联系。”

周白清点了点头,正要去拿磁带,袁苍山在外头敲门,说是给他们带来了晚饭。艳阳天对周白清使个眼色,周白清将磁带随声听和摊在桌上的文件都收了起来才去给袁苍山开门。袁苍山穿了身正装,手里拿着外卖饭盒,道:“我还有个饭局,就不和你们一起吃了。”

艳阳天听说后,就赶他走,让他别在这里浪费时间,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袁苍山好脾气,什么都顺着艳阳天,他要他走他就不留下了。他把外卖盒递给周白清,把他叫到了外面厕所说话。他道:“我师兄脾气差,你多担待。”

周白清道:“我知道。”

袁苍山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开口。”

周白清道:“这一路多谢前辈了,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也请尽管开口。”周白清客客气气,袁苍山看着他,语气柔和下来,说道:“师兄和你的事我早前听说了,大家都知道师兄脾气很怪,听说他收了个徒弟后我就很吃惊,他这个人不容易与人交心,和人也很疏远,没想到却愿意收徒弟。

“其实他父亲过世后他就不和亲戚来往了,如今他妻子也去世了……你和他作了十几年师徒也算是有缘分,你成了通缉犯他也还是想要护你周全,我想他对你还是有些情谊在心里的,不论他以前做过什么,还希望你能多照看着他一些……”

周白清当即拒绝,他道:“他下半辈子怎么孤苦伶仃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众叛亲离那是他自找的,我那时没能下的去手了结他性命,已经是念及师徒情分,要不是出了些事端,我根本不可能再去见他,也根本不想和他走这一路,他围护我是他的事情,在江河时就算他把我出卖给警察,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你要是觉得他可怜不如你照顾他?我看他相当愿意。”

袁苍山知道多说无用,从厕所出来,看了眼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艳阳天,关照周白清别在学校里频繁走动后就离开了。

艳阳天胃口还是很差,烟瘾却越来越大,起来喝了两口紫菜蛋花汤,吃了点白饭,放下筷子就去窗边抽烟。周白清饿极了,把外卖的饭菜一扫而空,他收拾完桌子正打算再研究研究那两盘磁带,心口却一阵胀痛,血脉贲张,一时有些恍惚。

不知怎么,这日的阳蛊竟比预想中提前发作,周白清勉强坐下,狂喝了两口冷水,低头不语。艳阳天转身看他,他关上了窗,靠在墙边,手里夹着半支烟,问周白清:“袁苍山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周白清没回答,他关了台灯,黑暗中,他听到艳阳天轻轻叹息,他走过去抱住他,开始脱他的衣服。艳阳天沿着墙根挪到床边,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兴许是因为疲弱,他身子软软的,摸上去好像没有骨头,真成了条蛇。周白清趴在他身上,道:“他让我多照看你一些,我说我不愿意,要照顾他照顾。”

艳阳天还在抽烟,敷衍地应了声,吐出口青烟。但他身上没什么烟味,反而很香,仿佛是一种花开在了他身体里,透过皮肤散发阵阵暗香。

完事后,周白清又要抱着艳阳天睡,艳阳天费劲地挣脱开,外面下雪了,雪花飘飘洒洒,带起了阵洁白的风。东北的雪比南方更盛大,更隆重,艳阳天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在窗口看了好一阵,穿上外套,系上围巾,走了出去。

周白清半夜里从噩梦中惊醒,他出了身冷汗,一看艳阳天不见了,又是身冷汗。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艳阳天,他撑着把鲜红的雨伞,站在武术学校的操场上。操场上已经积起了层厚厚的雪,却找不到半个脚印。艳阳天转了转伞柄,伞上的雪跟着落下些。他的身影很小,也很单薄,雪花很大,晶莹闪烁,他面朝着操场外树林的方向,那是片茂密的树林,占地广阔,黑色的树枝上积累了白雪,犹如开了一树鲜花,冬日回春,别有一番风味。

周白清站在楼下看着艳阳天,他久久地站在那里,像是想走进森林里去,又像是在等大雪将他掩埋。

这一刻,周白清突然特别恨他,比得知他手上有周家拳谱,比得知是他害死自己全家时还恨他,他恨与他云雨交欢,他恨隆冬长夜,漫漫逃亡路上只有他,他恨这个人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和他亲近,对他笑,对他好。他不死,他就要恨他一辈子,可他要是死了,那么厚重的一笔感情又无从宣泄。光是对艳阳天的恨就有百种、千种,如今交织在周白清心里,他胸口发闷,不知该怎么化解。他想变成头野兽,把艳阳天大卸八块,生吞活剥了,吃完就算,脑袋里再不会惦记。可他是一个人,比所有野兽都复杂的人。

艳阳天这时动了一下,他转过了身,一下就看到了周白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周白清深一眼,浅一眼地看着他。两人在教师宿舍门口面对了面,艳阳天收起雨伞,抖落白雪,从周白清身边走开。周白清问他:“你下楼干什么?”

艳阳天道:“没看过这么大的雪。”

周白清追上他,赶超过他,比他先一步回到宿舍。

宿舍窗户大开,雪花飘了进来,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周白清心里一咯噔,立马去拉开他存放文件的抽屉,抽屉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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