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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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日,惊蛰,北雁南归

春秋茶室外万籁俱静,冷冷的风从一扇半开的木窗中吹进来,外头的街上看不到半个人影,此时仍是黎明,街道上仿佛覆着件青色的厚袍子,将一切光亮与躁动都压盖着。茶室里的伙计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写满疲倦,只有一个小伙计精神最好,忙前忙后收拾桌椅,已是满头大汗,其余人或站着或坐着看着他,懒懒地说着闲话。有个稍年长的伙计正在柜台里泡热茶,瞅着墙上的月历还是昨天的日子,便顺手撕了张,这一撕撕到了惊蛰这一页,倏然间一道霹雳落下,满屋的人如梦初醒,全都瞪大了眼睛,又如同机器被上了发条,喀拉拉运作了起来。一个老妇拍着xiōng部说吓死个人了,从椅子上跳起来抽出腰间的抹布开始擦桌子,一个中年男子大手一挥,双手一拍,喝道:“还不都动起来!动起来!要是老板回来,看到你们这班兔崽子还在磨磨蹭蹭,店都没开,还不是一顿打!!”

屋里三个年轻伙计闻言,一个扫地,一个布置桌子,一个跑去后厨帮忙,一个赛一个勤快。

中年男子在场内巡视,偶尔也搭把手,他闲逛到大门边,看那肩上扛着个木招牌的小伙计愣愣盯着柜台里的月历看,便拍了下他的肩,在他耳边喊道:“何北!”

何北正看月历看得出神,明显被吓了一跳,跳开两步,看着那中年男子道:“言老,你吓死我了。”

言老嘴角一撇,推了把何北:“看什么看那么专心?还不赶紧把招牌亮出去,那班老骨头八成已经在路上了!”

何北应了声,又指着那月历说:“言老,月历上说了今日诸事不宜啊,往常老板诸事不宜的日子不是都不开店吗?”

言老道:“你个伙计倒管到老板头上了,还不赶紧动起来!”

何北讪笑了下,不敢再问,一溜烟跑开。他推开店门跑出去,左右四邻都已经亮起了灯,黎明的黑暗却未曾退去,只是被万家灯火照得稀薄了点。何北往门外那面墙漆斑驳的墙上挂上那木招牌,墙上的钉子用得有些久了,不怎么牢固,摘牌挂上去,摇晃个不停。何北伸手扶了下,抬眼看着招牌上的几个大字,默念了出来:“三月七日,心魔出世之佛魔大战。”

何北心下一喜,嘟囔了句:“今天又讲到这出了!”

春秋茶室里这么多出说书演艺,他最爱听的就是佛魔大战这出,可心魔这本讲的不多,故事又太短,其他茶客们都不怎么喜欢,他来茶室一年多,也就刚到时听到了佛魔大战的尾巴尖儿,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能完整地听一回,可一眨眼一年过去了,说书人讲完心魔讲封神,讲完封神又讲穆桂英,讲完穆桂英又讲水浒,昨天这才讲到林冲夜宿山神庙,没想到今天就又换成了心魔出世。何北心里一琢磨,暗道:“该不会是老板写错了招牌,给记混了吧?”

想到这儿,他忙跑回去找到言老,将自己的疑问和盘托出,言老道:“老板说这个就是这个,我说你小子今天管的事还真多。”

何北抓耳挠腮,言老又道:“我就算想问也问不着,老板神出鬼没,脾气又差,向来都是写信回来安排事,只有他找我,我找他,那岂不是找骂?”

何北嘀咕:“您老也怕被老板骂啊?”

言老刮了他个头皮,道:“他发我工钱,是我老板,我能不怕他?”

说完他骂骂咧咧走开,何北又被叫去厨房帮忙,厨房里掌勺管事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厨娘,猿臂象腿,长得十足怪异,看到何北进来,打发他去后门洗菜。何北个子小,洗菜的盆又圆又大,他抓也抓不稳,踉踉跄跄走到了后门,把塑料盆一放下,隔壁洗衣房的两个小姑娘就开始骂街:“死不要脸的,盆都占到了我们这边一半地方,怎么样啊,租金你也帮着付一半啊?脑袋长在屁股上,下手也不知道轻重,这么高级的衣服沾到了洗菜水还不要再洗一遍?”

何北回道:“哪儿占了你们的地方了?你们租的是里面那狗窝,后门这条街是公用,公用知不知道怎么写?还高级的衣服,高级的衣服就都送去干洗了!还能拿给你们用自来水加肥皂洗?”

两个小姑娘翻翻白眼,继续骂,一种方言骂完还不过瘾,又换另一种方言,何北懒得搭理她们,埋头洗菜,洗完了把洗菜水直接往地上一泼,水漫到了小姑娘的拖鞋里,两个小姑娘急得跳脚,跑过来就要打何北。何北手脚快,拿起洗好的青菜抱着就钻进了厨房里,关上了后门。厨娘正在厨房里抽烟,看到他抱着堆菜进来,问他塑料盆呢。

何北眨眨眼,放下菜,跑去后门口扒拉着门缝往外看,洗衣服那俩小姑娘已经不在了,他用来洗菜的大盆裂开了个大口子,躺在巷子里。一群小孩子抓着只风筝飞奔而过,塑料盆被踢得越来越远,何北忙出去把塑料盆抢回来,他抱起塑料盆又不敢回去厨房,巷子很窄,厨娘站在后门看他,她不说话,何北更怕得厉害。这时一个青年人从蜿蜒的巷子一头慢悠悠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把黑色的长柄伞,上衣是白的,裤子是黑的,人也很白,头发也很黑。

青年人瞥了眼何北,没说话,对厨娘打了个手势,厨娘给给他让开条路,青年人猫腰钻进了厨房,他又朝何北挥了下手,何北跟上去,道:“您能和老板打声招呼吗,这个盆……不是我弄坏的。”

青年人没看他,就问他:“是不是你洗菜时弄坏的?”

“是我洗菜后,别人弄坏的……”

“你要洗完菜,赶紧收起来,别人能弄坏,还不赶紧去买个新的?”

何北无言以对,低着头不说话了,他去和厨娘解释,厨娘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自己顾不好自己的事,还指望别人给他擦屁股。何北头低得更低了,他知道那青年人是老板的朋友,一个月前来的这里,常来听书,之前说过两次话,原以为青年人是个客气人,没想到也是块硬铁板。厨娘扔了一把硬币给何北,让他去两条街外的杂货店再去买个一模一样的盆回来,这些钱回头从他工钱里扣,何北连声应下,再抬头看去,那青年人已经直接穿过厨房走到了茶室里,何北攥着厨娘给的钱打算从正门出去。茶室这时已经开门营业,十来张桌子零星坐了几个人。青年人也选了张桌子坐下,言老亲自给去给他斟茶,青年人对言老也是爱理不理,茶室里的落地钟响了八下,茶客们纷纷仰起头看向那高起一层的小舞台,舞台上一张木桌,一杯茶,一中年男子穿件灰色长衫从后头出来,他手里拿块醒木,走到桌边,二话不说,醒木一拍,道:“心魔出世,此间大劫,佛魔相逢,胜负在此一战!”

何北还想再多听几句,言老又过来催他,何北一咬牙,拔腿出了门。青年人回头看了眼他,言老趁此一屁股坐到了他边上,笑笑着问青年人:“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青年人道:“我每天都没有空。”

言老道:“好几个月没见着老板了,不知您和他最近有没有联系?”

青年人道:“哦?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这几天都是您在帮忙运作,实在辛苦。”

言老道:“不辛苦,不辛苦,要干什么,打点什么,老板都有留下信件,我只是照着纸上的吩咐办事罢了。”

青年人微笑道:“那也辛苦,你们老板毛病多,挑剔。”

言老道:“哪里哪里,还好还好。”

此时,堂上说书人正说到:“说时迟那时快!这问心和尚已然抛出手中佛珠,一百单八粒金刚菩提子将那心魔双手牢牢缠住,喀拉拉几声,心魔手腕似是断裂,手上无力可发,可这魔物早就没了半点人性,人的苦痛他又怎么能感知得到?可怜被他夺去肉身的袁苍山,一身绝学空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怜啊,可叹啊!再说那心魔狂吼三声,向天借力,双眼中喷出两道红色火光,直瞪向那问心和尚!问心和尚原地跳开,心魔趁机绷开手上束缚,只见那一百零八颗佛珠哗啦一声如漫天飞雨,噼里啪啦砸落地上。心魔见这场景,得意大笑,那佛珠还在往地上砸,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且说那问心和尚不知在琢磨什么,珠串断了也不恼不慌,就这么冷眼垂手看着,倒在一边的南奉天几人倒是满脸吃惊,心里七上八下,尤其是南奉天,他心道,这和尚该不会就这点本事?被吓傻了吧?正当时!那一百多颗佛珠终于全都落到了地上,问心和尚耳朵一动,闭目跺脚,这百来颗佛珠竟全都腾空而起,将那心魔团团围住!风哗啦啦地吹,可怎么也吹不跑那些佛珠,那心魔终是回过味来,道:好好好,既然你这和尚不死心,那我今天第一个要吸的就是你的内力!!问心和尚依旧镇定自若,一副佛家慈悲的模样,比出个指法,刹那间天地失色!狂风呼啸!呜哗呜啦,呜哗呜啦,问心岿然不动,那心魔所在的风暴中心似是有一百零八名铁金刚向他扑打上去!”

青年人听到此处,道:“这位说书先生从前好像没见过。”

言老道:“老板新请来的。”

青年人瞥了眼周围,门窗紧闭,室内密不透风。言老冲他笑笑,又给给他倒上了点热茶,青年人喝下一口,继续听书。

说书人醒木一拍,比了个请的手势,道:“这一百零八个铁金刚自是威力无穷,十分厉害,可就在这一百零八人如同叠罗汉般叠压住心魔,人人都以为今日他们胜券在握时,这一百零八人忽然弹飞到空中!风暴骤然停下,问心和尚更被拍出好远,摔坐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放眼四望,这郊外雪地上竟无一人还立在地上!而心魔——那全身烧得火红的心魔竟从地底爬出……”

青年人忽然偏过头与言老道:“这一场说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啊。”

言老道:“您且听下去。”

青年人撑着下巴,继续听那说书人道:“心魔再现,仰天狂笑,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双怒眼扫视一圈……”

说书人双眼睛也看了一圈,眼神最终落到了青年人身上,他拍了下醒木,吹胡子瞪眼,指着青年人道:“一眼就看到躺倒在地上,只残留一口气的艳阳天,心魔道,好,今日便拿这人先打打牙祭!”

醒木声这时才落下,青年人放下了手,瞥了眼言老,言老已从椅子上跳起,一脚踢翻板凳,说书人隐到了后面,堂里其余几名茶客咻咻几下,各自占好了各自的位置——两个堵住门口,一个守住往厨房去的小门,一个跳上吊灯,一个攀在房梁上,全都看向那仍旧一脸悠闲的青年人。

言老扬眉一笑,道:“艳阳天,今天老子就让你在这里交代了!!”

艳阳天置若罔闻,仍是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悠闲坐着,仿佛全然不将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言老使个眼色,那倒挂在吊灯上的中年男子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窜到了艳阳天靠着的桌上。艳阳天斜眼瞥他,只这么轻轻巧巧一眼,里头迸出的杀气竟将那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逼退到桌边,中年男子勉强稳住步法,可他半只脚踩到了桌外,重心不稳,上半身几乎悬空,言老大骂:“没用的东西!”他托起中年男子的脚,往上一使劲,又把他推回了桌上。中年男子摇晃脑袋,定神看着艳阳天,咬牙冷静下来,左右两手变化成了猴拳拳势,弓着背,缩着身子便朝艳阳天跳了过去。

落地钟这时刚刚好好敲了九下,艳阳天一口气喝完茶碗里剩下的茶水,看也不看那中年男子,反而盯着言老,言老额上渗出两粒豆大汗珠,低喝一声也朝艳阳天攻去。艳阳天双腿齐齐踢出,言老本以为他要踹自己心口,已经在胸口做了个要包住他双腿的姿势,可没想到艳阳天只不过是用脚尖轻轻点过他胳膊,他整个人借力弹起,顺手抄起桌上大碗口的茶杯一扬胳膊一下将那中年男子的右手猴拳扣住,中年男子一愣,赶紧往拳上使劲,艳阳天也暗暗发力,这两股力量不断涌向那轻薄的茶杯,不过片刻,茶杯便不堪重负,卡啦一声碎成千百碎片。艳阳天一挥手,将那茶杯碎片往空中一扫,言老和那中年男子两人同时捂住了眼睛,言老喊道:“老二你上!”

被唤作老二的男子应声从房梁上下来,艳阳天瞅见他,闪身让开,这老二使得一手幻影手,出手极快,加上他一身好轻功,飞天遁地,绕是他打不着艳阳天,艳阳天一时间也抓不住他。

艳阳天道:“原是个梁上君子,这招幻影手不知摸过多少人的钱袋。”

老二啐了口,道:“少废话!我姐夫十年前不过是路过你家武馆,却硬是被你抓去切磋,结果呢?活人去,死人回!艳阳天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竟然敢来隆城,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你的仇家等着杀你吗??”

艳阳天道:“你姐夫是自己找上门,他还自己签了生死状,你要怪就怪他自不量力还找我切磋,还有,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这时言老与那耍猴拳的男子也都冲了上来,连同老二,三人将艳阳天团团包围,步步逼近,艳阳天脸上反而露出笑容,他一起手便朝中年男子推了个掌,晃过言老,抓着那中年男子的手腕直打老二胸口,老二要去抓他,中年男子亦在反抗,艳阳天竖起手指,连抓他胳膊三截,拿下他肩膀,反手扣住他将他挡在自己身前。言老见状,赶紧收住拳头,老二踩着梁柱飞到艳阳天面前,一个勾手,分开两指要戳他眼睛,艳阳天不动声色,将那中年男子推开,竖起手掌横插进了老二两指中间,扎问马步,肩上传力,不过半秒,便将老二从那梁柱上震下。老二他三人还是不甘心,言老一抬眼看到艳阳天倚在桌边的黑伞,伸手拿了过来就去打艳阳天,他拿伞当棍子使,一下又一下往艳阳天脑袋挥砍下去。艳阳天明显不悦,轻啧一声,双手交替格挡下所有竖劈,双脚快速移动,言老还在一味挥伞时,艳阳天却已经到了他身前,他那只白皙细瘦的手从言老双臂空当中钻住,一把掐住他脖子,老二和中年男子还要来帮忙,艳阳天怒目环视,抢了言老手里的黑伞,轻声道:“伞要这么用。”

言罢,他将黑伞拦腰抓住,往前一推,伞柄直戳言老咽喉,往后一松,伞尖直刺老二小腹,又是一转一提,一握一开,黑伞伞面大开,正好打在中年男子脸上,将他震开老远。一时间室内低哼声不断,言老捂着脖子涨红了脸连咳都咳不出,老二摔在地上,捂着肚子站也站不起来,中年男子晕在门口,一个守门的人抖抖索索去探他鼻息,艳阳天扫了一眼台上面色惨白的说书先生,再看那守门的三人,这四人均是一个表情——恐惧,害怕,也均是一个反应——落荒而逃。

艳阳天气定神闲地收起雨伞,走到言老面前,一弯腰直接去摸言老的脖子,言老大惊:“你……你怎么知道的??”

艳阳天没有立即回答,他一用力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扔到地上,道:“下次要冒充我店里的人,先去打听清楚谁是老板再来。”

那言老面皮下的人是个麻子,他道:“这茶室原来是你开的??!你就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老板??”

艳阳天问道:“言老人呢?”

麻子冷笑,艳阳天踩上他手,又问了遍,麻子龇牙咧嘴,求饶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说!我说!他被我放倒在桃花街芳芳的后门口!!”

艳阳天没再理他,他单手撑着伞柄把伞拄在地上,看了眼落地钟,还差三分钟便是九点十分了。

恰好何北这时从外面进来,艳阳天看到他,道:“盆先放下,把这三个人抬出去。”

何北看到满屋狼藉,愣在原地半晌,哆哆嗦嗦开口:“这位先生,这总不关我的事,不用我赔钱吧?”

艳阳天看了他一眼,转身道:“不关你的事。”

他拄着伞走进厨房,那厨房里的厨娘看到他忙过去扶了把,艳阳天摇摇头,才想说什么,身子一软,整个人都由不得他了,只得任凭这虎背熊腰的厨娘扶着他上了楼。厨房楼上是间小阁楼,装修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木桌。厨娘把艳阳天按在床上,又咚咚咚跑下楼给他倒了杯温水。艳阳天靠在床头对厨娘道:“你去桃花街芳芳那里找一找言老。”

厨娘道:“先喝了这杯水。”

艳阳天摇头,厨娘便去喂他,捏了捏他的手腕,问道:“抬不起手?”

艳阳天默默喝水,厨娘又说:“蓝婶是个笨人,不明白干吗非得来隆城,就算周白清那混小子在这里,可这地方本来就是给人逃难避祸的地方,他要躲起来,你以为真有这么容易找?”

艳阳天道:“在外面当然不容易找,所以要进来找。”

蓝婶夺走他杯子,没好气地说:“进来找就容易?你都来了大半年了也没见有什么消息,这半年不现身还好,上月听说了有人看到了周白清,你偏要拿自己当诱饵引他现身,现在好了,看看你现身才一个月来了多少仇家了?算上今天这个都有五拨人了!”

艳阳天道:“我能应付。”

他把脚也放到床上,闭上眼睛说:“我想歇会儿,蓝婶你去把言老找回来。”

蓝婶没立即走,起身说:“再这样我就要找傅医生来了,救回了一条命,要回了一点武功就整天瞎折腾。”

艳阳天翻了个身,冷声道:“我好好的,别去麻烦傅医生了,给她添得麻烦还不够多?你下去吧,别管我了。”

蓝婶拿他没办法,骂骂咧咧地给他盖好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楼。

艳阳天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听到蓝婶下去了,从床下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了根烟抽。他蜷在床上,烟灰掉到了枕头上也不管,眼睛定定看着外面。街上很暗,天也很暗,他知道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只是阳光照不到这里,屋里才阴冷得厉害。艳阳天咳了两声,掐灭了香烟,他实在睡不着,只好又起来,给给自己添了件外套后走到了楼下。蓝婶不在,店里就只有何北一个伙计,艳阳天问他:“其他人呢?”

何北在打扫地上的茶杯碎片,道:“他们都打好几份工,赶工去了。”

艳阳天坐在靠近门口的桌边,应了声,道:“糊涂了,忘了这事。”

何北不怎么敢和他说话,默默走远了,艳阳天闲坐了会儿,柜台里的电话铃响了,他走去接电话,何北还犯嘀咕:“这个人倒自来熟,店里的电话也接。”

打来电话的是陈十七,说是人在隆城,约艳阳天出来吃顿饭,聚一聚。艳阳天本不想出去走动,可陈十七偏提起周白清的事,艳阳天要他在电话里说,他又不说,无奈之下只好出一趟门。陈十七约他在邻街的云吞面馆吃饭,艳阳天到时面馆里没什么生意,他一眼就看到了陈十七,陈十七也不和他客气,已经吃上了云吞面。艳阳天要了碗净云吞,开口便问陈十七:“有什么消息?”

陈十七吃着面条,道:“我说你们隆城的路可真难找,进来还要坐船,也没座大桥,然后吧,我费劲找了好久才搞清楚这里是什么街,你说又没路牌又没街名的……”

艳阳天道:“第一,不是“我们”隆城,第二,街名有,你不知道罢了。”

陈十七哈哈笑,说:“艳阳天师傅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艳阳天不耐烦地皱眉:“有话快说。”

陈十七道:“是我的一个朋友,说前些天在火车站看到周白清了。”

艳阳天忙问:“哪里的火车站?具体哪天?他要去哪里?还是他回到哪里?”

陈十七道:“您别激动啊,具体点说是在云城的火车站看到了周白清。”

艳阳天握住了双手:“云城……不就是这里吗?”

陈十七颔首,道:“对,就是隆城对岸的云城。”

他又问艳阳天:“您这里还打听到他什么了吗?”

艳阳天看着别处,道:“依旧还是一个月前有人在这里看到他的消息,再没新的消息了。”

陈十七笑了笑,道:“我听说您在隆城现身不到一个月就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了啊。”

艳阳天道:“仇家遍天下,隆城尤其多。”

陈十七拍了下手:“哈哈您现在是出口成章啊,这隆城风水着实养人。您隐姓埋名来这里半年,上月听说有人在这里看到周白清您就现了真身,该不会是因为想要引起周白清注意吧……”

艳阳天不置可否,陈十七顿了顿,忽然沉下声音,说:“不过有件事您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

“我朋友说,周白清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而且我也陆陆续续收到些风声……”

艳阳天蹙眉道:“你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

陈十七道:“因为还不能确定,我也不好现在和你说,总之等这消息确定下来我一定告知您。”

艳阳天抬眼看他,撑着额头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净云吞上了桌,他喝了点汤后就放下了勺子,干看着陈十七吃面。陈十七一抹嘴,道:“不过都一年多了,人样子多多少少肯定有些变化,艳阳天师傅您不也是年轻了不少吗?”

他干笑几声,艳阳天道:“我这是病。”

他冷着脸孔来这么一句,陈十七怎么也接不下去了,索性转移了话题,道:“以后估计会常来隆城走动,还要麻烦艳阳天师傅多关照了。”

艳阳天道:“对这里不熟,你的事别随便和我扯上关系。”

他说完也不吃云吞不喝汤了,起身就走,陈十七摇头叹气,暗暗苦笑,心道:真不知以前周白清是怎么和这个冷面阎王相处的。

艳阳天从面馆出来后便直接回了茶室,茶室临街,打开大门做生意,走得稍近些就能看到里头正对大门的桌边坐了五个人。这小街虽长,却窄,宛如楼与楼中间的一线天,光线昏暗,艳阳天实在看不清这五人长相,只能依稀辨别出男子的轮廓。那屋里坐在最中间的人也看到了他,抬手一挥,高声道:“艳阳天师傅,里面请。”

街上行人寥寥,听到这一声,不少人都停下张望,艳阳天大大方方,无论别人投来多奇怪的眼神他都一一收下,他没有加快步法,也没有放慢脚步,他不紧不慢地往茶室里走。茶室近邻的五金行和杂货铺已经忙着收拾铺头,似是准备打烊。艳阳天踏进茶室,回身关上门,将大厅里两盏吊灯打开,灯光落在那五人肩头,将他们容貌一一照亮,五人中坐在最中间那位头戴礼帽,穿身格纹西服,里头配件同花色的马甲,最里面的衬衣雪白,领带紫黑,似是绸缎材质,散发出阵阵柔和光彩。而其余四人装扮却普通多了,甚至可以说狼狈,这四人剃着一个式样的平头,全都没穿鞋,上身套件黑色布衫,领子开到胸口,下身是条宽松的练功裤,裤腿拉到小腿,连脚踝也没遮住,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时光倒流到了四十年前,一伙跑船的帮工正聚在茶室喝茶呢。再说这四人的长相,各个面目可憎,凶神恶煞,鬼差阎罗也不过如此了。

艳阳天道:“说书先生今日身体抱恙,书不说了,几位请回吧。”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西装男低头饮茶,道:“不听书,光喝茶也不行?”

艳阳天道:“不行。”

此话一处,四个平头齐刷刷看向艳阳天,西装男笑了两声,放下茶碗,拿下礼貌,抬头望向艳阳天,道:“才听霍老二说艳阳天这人着实冷淡,不好客,我这下就自己领教到了,我要是赖着不走,艳阳天师傅可要赶人?”

西装男五官英挺,隐隐有些异国风韵,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艳阳天。艳阳天懒得搭理他,径自往柜台走,那四个平头一直盯着他,眼神寸步不离。艳阳天拿出个算盘,摸出本账簿,站在柜台礼啪嗒啪嗒打算盘,西装男又道:“之前听闻有人在隆城西区见到了艳阳天,还见到他大施拳脚功夫,风采不减当年,我本不信,心想这艳阳天在外头过得好好的,来隆城这块是非之地干什么?况且早前江湖传闻艳阳天武功被废,怎么还可能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再说了尽管我消息不怎么灵通,不过西区这间茶室开了得有一年多了吧,要是是大名鼎鼎的艳阳天开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左想右想,就稍微和霍老二说起了下这件事,结果倒好,霍老二和霍老三自己找上了你,不过也是托了他们的福,我才知道,原来花家少爷真来了隆城。”

西装男说话阴阳怪气,艳阳天听到后来皱起了眉,拿起算盘上下一摇,清了算盘子,重头算过。西装男看艳阳天不理不睬,自己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是不太信得过霍家老二,就想自己来这间茶室看看,这西城本不是我地头,不能久留。”

说到这儿,西装男捏着礼帽朝艳阳天走来,他脚上一双皮鞋擦得锃亮,身高腿长,站在柜台前犹如画报上的男装模特,帅气逼人。他道:“不过能有幸再窥花少爷真容一二,我刘斩风也心满意足了。”

他言辞轻浮,艳阳天低头不语,起笔往账簿上记上一笔,继续打他的算盘。

刘斩风道:“看来花少爷记性实在太差,那我就再提一句……那年十六,花家后院海棠树下,美人……挂……”

艳阳天听到此处,终是抬起眼睛看了刘斩风一眼,刘斩风浅浅一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吐出那最后一字:“画。”

艳阳天没接他的话茬,他轻拂过算盘,清了算珠,拿起账簿往厨房走去。蓝婶这时正从厨房里出来,艳阳天看她一眼,吩咐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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