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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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李四维在马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双手依旧死死地抓着马尾巴,而那双浓眉却皱得比手指还紧。

汹涌的河面上,一朵朵浪花乍起,奋力地向两岸前行,奋勇争先。

可是,黄河如此宽阔,河中央的浪花又如何到得了岸?

河中央的浪花自然到不了岸,可是,它们会把自己的力气传递给更靠近岸边的浪花,让更靠近岸边的浪花多几分到岸的希望!

后浪推前浪,一如那些前赴后继的抗日将士,其中很多人已经永远都看不到胜利了,但是,他们拼尽了力、流干了血,却让活着的人离那胜利又近了一些。

当晨曦再次照亮大地,中条山以南黄河北岸的枪炮声已经消散,各渡口已经完全沦陷,日寇的攻击重点变成了西线的第五集团军和东北线上的第十四集团军。

第五集团军各部根据曾司令的命令纷纷向北突围,可是日寇早已堵住了各处险要设下重重包围,要突围谈何容易?

五月十一日,中条山中下起了大雨,道路泥泞不堪,第三军被日寇层层包围,屡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唐军长只得下令各部化整为零,以团为单位分头突围。

唐军长命令既下,各支突围部队都奋勇向前,倒打了日寇一个措手不及,在日寇的封锁线上撕开了几道口子,唐军长也带着军部直属部队的将士们奋力突出了敌人的封锁线,一路向北撤退夏县附近的县山一带,在此和从尖山突围而来的寸师长汇合。

此时,两路军虽已汇合,唐军长只带着军部的直属部队,寸师长也只带着师部的直属部队和所辖第三十六团,而且各部连番苦战,早已伤亡过半,而日寇第二二七联队和附近的日寇也已追至……众将士只得奋力突围,奈何弹药不济,又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屡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反倒被日寇逼进了县山东南面毛家沟里,突围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入夜,日寇攻势暂停,众将士得以喘息。

毛家沟阵地临时军部里,唐军长和寸师长相顾无言,气氛凝重。

“性奇,”良久,唐军长轻轻地打破了沉默,“还记得我当日所言吗?”

“职下不敢忘!”寸师长连忙神色一肃,“事有可为时,须竭尽心力,以图恢复态势,否则应为民族保全人格,以存天地正气!”

“很好!”唐军长大赞一声,神色肃然地望着寸师长,“中国只有阵亡的军师长,没有被俘的军师长,千万不要由第三军开其端!”

“是!”寸师长神情肃然,目光炯炯,“请军长放心!”

“让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整,”唐军长精神一振,“休息好了继续冲……没有到最后关头,都不准放弃!”

“是!”寸师长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不多时,寸师长回到了毛家沟阵地西面防线,在临时指挥部里召集了所部所有幸存的军官。

“兄弟们,”寸师长目光缓缓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扫过,透着一丝深情,“我晓得你们都很累了,我也晓得下面很多兄弟都已经失去了信心,可是,我们已经濒临绝境了,拼不拼都是个死,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搏,搏一搏总会多一线希望啊!”

“是!”众将轰然允诺,“枪在手,剑在腰,不令敌服,亦令敌惧!”

这是寸师长在战前动员会上讲过的话,是第十二师官兵的口号,也是第十二师将士的战斗风格。

东北线上,第十四集团军司令部里灯火昏暗,刘司令正在口述着电报,声音疲惫而沙哑:……大军已绝食三日,四周皆有强敌,官兵枵腹充饥,状极可悯,若不急筹办法,恐有溃散之虞……”

说着,刘司令已然声音更咽。

这便是第十四集团军此时的真实处境。

第十四集团军虽苦苦支撑到现在,但敌军越打越多,而第十四集团军却早已断粮,就连平日里爱若珍宝的战马都已经被用来充饥了。

最后,刘司令的电报被送到了委员长的面前,委员长看了也是久久无言,最终只得温言鼓励。

中条山战役已经进入了尾声,而李四维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恍惚中,李四维好似依旧漂浮在浩瀚的黄河之中,举目四顾,只看到那混浊的浪涛之中慢慢地泛起一股股血色。

突然,一具尸体猛然蹿出了河面,就浮在李四维的面前,那张脸在李四维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混浊的黄河水洗净了那张脸上的烟尘,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熟悉!

黄化!黄化……

李四维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却根本发不出声音,想冲过去把他捞上来却根本动不了!

“咕噜……咕噜……”

水面上突然泛起了一串串的水泡,好似被煮开了一般,紧接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浮出了水面。

李四维浑身一震,慌忙去看他们的脸,顿时如坠冰窟。

孙大力、富察莫尔根、伍天佑、阿克敦、方德山、吕奉先……

一具具的尸体漂满了水面,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却似一记记重锤敲在李四维的心上,让他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噗……”

“团长醒了,团长醒了……”

就在这时,一个欣喜的惊呼突然钻进了李四维的耳朵。

原来是一场梦啊!

李四维猛然睁开了眼睛,望着那熟悉的茅草屋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一双眼中全是后怕之色,心口还在“砰砰”地跳着。

是梦就好,是梦就好……他们肯定不会有事的!

“团长,你可算是醒了,”于秀莲的声音再次响起,手中拿着一张湿毛巾往李四维嘴边伸来,满脸喜色,“你都睡了两天两夜了,现在好了,心中这口瘀血吐出来就没事了……”

“特……勤连的……兄弟回来了吗?”于秀莲欣喜地念叨着,李四维艰难地扭头望向了她,声音却沙哑得可怕,说得也极为艰难,“还有……骑兵连的……兄弟们……”

“呃……”于秀莲的手一僵,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团……团长……你的伤可重了,得好好休息……”

看到于秀莲的反应,李四维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吧嗒吧嗒……”

正在这时,两女和各部的主官都涌了进来。

“四维……”

走在最前面的宁柔叫了一声,径直从于秀莲手里接过了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李四维嘴角和脖颈上的血污……正如于秀莲所说,李四维喷那口血并不是在做梦。

伍若兰也到了床边,只是默默地看着李四维,双眼红肿,此刻又是泪光盈盈了。

“团长……”

郑三羊等人也跟了过来,神情悲切。

“老子……”李四维艰难地冲众人扯出一个笑容,就想挣扎着坐起来,顿觉一股寒自心底泛起,直冲脑门,笑容僵在了脸上,浑身也开始颤抖起来,“我……的……腿呢?”

此刻,李四维才发现自己的左腿没了!

宁柔的手一僵,笑得勉强,“还……还在……”

“你……骗我……”

李四维慌忙就要伸手去摸,可是这才发现,两只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就抬不起来。

“莫乱动,”宁柔连忙按住了李四维,眼眶一红,“莫事,有我在呢!我……我绝对不会让……”

说着,宁柔却是声音一颤,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呜呜呜……”

伍若兰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伏在床边放声痛哭起来。

唉!

两女一哭,李四维反倒冷静了下来……她们肯定比我还难过吧!

“两……两个傻……丫头,”

李四维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那声音依旧沙哑而艰涩,“莫……哭……了,活着……比……啥都好……”

听到李四维说话,两女都望向了他,仔细地听着,哭声虽然小了很多,但依旧压抑不住。

“呜……呜……”

迎着李四维的目光,两女使劲地点着头,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可是那笑容却比苦还难看,眼泪也还在不争气地流着。

朝阳初升,又是新的一天,县山阵地已经硝烟弥漫。

一夜苦战,守军已经伤亡殆尽,日寇的包围圈还在不断地缩小。

幸存的将士都明白:突围已几无可能!

但是,仗还得打下去!

不令敌服,亦令敌惧!1234小说

沙哑的喊杀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毛家沟中响起,回荡……战场上的惨景已让那太阳都不忍卒睹,偷偷地躲进了云层里。

时近正午,天空中却没有一丝阳光。

毛家沟阵地东面防线上,唐军长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冲锋枪,遥望着山上的日寇阵地,牙关慢慢要紧。

这一带本是第三军的驻地,唐军长自然熟悉,前面的山叫唐王山,山上有一座唐王庙,据说当年唐太宗刚刚起兵时,曾在山上驻过兵,后来便有了庙……我不正姓唐?今日若战死在此,倒也是天意吧!

想到此处,唐军长一挥冲锋枪,当先一猫身子往日寇的唐王山阵地冲去,众将士连忙追上,将唐军长护住。

与此同时,寸师长也亲率突击队摸向了日寇县山阵地左翼――水谷朵高地。

布防在县山阵地上的就是日寇二二七联队,联队长上田胜大佐开战伊始便是率部对第十二师穷追猛打,可一路上屡屡吃瘪,此时,又两里之外的胡家谷师团本部挨骂。

师团本部临时驻地里,安达中将对着匆匆赶来的上田大佐劈头就是一声沉喝,“上田胜,毛家狗一个小小地阵地,你为什么迟迟攻不下来?”

“嗨!”上田大佐连忙垂首顿足,神色惭愧,“那里的守军……”

“笨蛋!懦夫!上田胜,你是帝国军界的败类!”安达中将暴跳如雷,对上田大佐怒目圆瞪,“难道你忘记战前的誓言了吗?”

“嗨!”当着师团本部这么多人被骂,上田大佐早已羞愧难当,连忙垂首顿足,“中将阁下,职下让你失望了!”

说着,上田大佐一咬牙,猛然抬头,神色坚决地望着安达中将,“请再给职下一个机会,职下保证两个小时之内结束战斗!”

“好!”安达中将神色一松,“去吧!限你两小时之内消灭毛家沟阵地上的所有的支那军队!”

“嗨!”上田大佐轰然允诺,一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师团本部,径直往县山方向走去。

“砰……”

上田大佐刚走出三五百米,突然听得县山方向的枪声陡然响起,顿时神色一紧,连忙跑了起来,身后的卫兵纷纷跟紧。

“砰砰砰……”

“哒哒哒……”

寸师长的突击队刚到山腰便被小鬼子的岗哨发现了,只得硬冲,顿时,枪声大作。

“噗……”

一颗子弹自山上扑下,径直扑进了寸师长的胸膛。

“师长……”

寸师长两旁的卫士连忙扶住了寸师长就撤,“快撤,师长受伤了……”

众将士纷纷护住寸师长匆匆地撤回了阵地,一番急救,寸师长这才悠悠转醒。

与此同时,唐王山的突袭战也打响了,或许是因为县山的动静吸引了唐王山上小鬼子的注意力,唐军长一行顺利地摸上了日寇的中央阵地,并一举拿下。

突袭虽然成功了,但唐师长脸上却无半分喜色,环顾四周,还能站着的兄弟不过三十多人了,而他手中的冲锋枪已经没有子弹了。

阵地后面的唐王庙只剩下了半间土坯屋,唐军长望了望那半间幸存的土坯屋,缓缓地走了过去。

“军长,”

卫兵连忙追了上去,“小鬼子马上就要反扑……”

唐军长摆摆手打断了卫兵的话,继续往那幸存的半间土坯屋走去。

众人都发现了唐军长的异养,也顾不得设置防御,纷纷追了过来。

唐军长缓缓地走进屋里,在屋中央盘膝坐下,目光缓缓扫过众将士,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勃朗宁,那枪里有他为自己留下的一颗子弹。

“军长,”众将士大惊,“不能啊,军长!我们还可以冲,还可以往外冲……”

“兄弟们,”唐师长将枪口对准了太阳穴,目光平静地望着众将士,“你们还可以往外冲,可是,我如何能做俘虏?”

冲?

日寇重重围困,如何冲得出去?

战死在冲锋的路上还好说,要是被小鬼子抓住……

众将士默然,唯有悄然泪下。

“砰……”

枪声响起,唐师长缓缓的手猛然垂下……

消息传到第十二师临时指挥部里,寸师长挣扎着坐了起来,沉默良久,轻轻一叹,“抗战至今,在同一个军里,军长、师长同时阵亡的只有第九军郝军长和第五十四师刘师长,这一次,我们一定能赶上第九军!”

第九军郝梦龄军长和所辖第五十四师刘家麒师长同时阵亡在了忻口战场上。

“砰砰砰……”

寸师长话音刚落,外面陡然响起了枪声。

寸师长连忙就要下床,杨副师长连忙按住了他,一挥冲锋枪,冲了出去,悲愤的怒吼声随即响起,“兄弟们,跟我杀啊!为军长报仇……”

听到喊声,寸师长挣扎着下了床,拄着长枪就往门口走去,每走一步,那胸膛上的纱布就殷红一分。

“砰砰砰……”

“哒哒哒……”

“嘭嘭嘭……轰轰轰隆隆……”

所谓知耻而后勇,上田大佐亲率敢死队冲进了毛家沟,后面自有炮兵火力支援。

又曰“哀兵必胜”,悲愤的第十二师将士个个亡命厮杀,一时间倒和小鬼子打了个难分难解。

寸师长艰难地走出了临时指挥部,继续往战场走去,步履艰难,但依旧坚定。

“嘘……”

一声尖啸,一枚炮弹径直朝临时指挥部砸去,小鬼子的迫击炮兵跟着敢死队冲了过来。

“嘭……轰隆隆……”

炮弹落在了指挥部前,将寸师长掀翻在地。

“师长……”

杨副师长听得动静,连忙回望,就见寸师长从硝烟中翻身坐了起来,连忙冲了过去。

冲到近处,杨副师长才看得清楚――寸师长的右腿已经血肉模糊了,顿时眼眶一酸,连忙掏出纱布就顿了了下去,要给寸师长包扎。

“玉昆,”寸师长轻轻地挡开了杨副师长的手,“你们可要坚持到底啊!如果……如果冲不出去,就……就死!万万不能做俘虏……”

杨副师长一怔,却见寸师长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剑,猛然刺进了自己的喉咙……一代虎将就此陨落。

而在黄河对岸,李四维听宁柔断断续续地讲完自己的伤情,仰面怔怔地望着屋顶,眼泪悄然而下。

截肢?

他有想过战死沙场,有想过熬到抗战胜利,可就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残退役!

截了肢,还咋当兵?

抗战还没有胜利,就当了逃兵,将来还有啥面目去见那些先下去的兄弟?

众人望着默默流泪的李四维,也都是满脸悲戚!

团长要是截了肢,六十六团就没了,可是……

“四维,”伍若兰一咬牙,红肿的双眸中满是祈求之色,“不截的话……你可能就……”

宁柔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张了张嘴,最终却又默默地闭上了。

她知道伍若兰说的是实情。

“柔……柔儿,”李四维回过神来,艰难地扭过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宁柔,“还有……其他办法吗?”

宁柔微微垂下了目光,“你腿上的伤……在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了……”

她当然想让李四维永远都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大炮,可是,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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