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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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和念完唐淑月的信之后,殿上短暂地寂静了一瞬。

崇明殿虽然名义上是清微真人的居所,但宗内若有大事发生,自然也会在此商议。荆山派的四位长老因为上了年纪,平日隐居不出一心修行,如今却都坐在殿上,神情严肃。

清微真人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下的秦星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居然要拔师长的胡子,这成何体统?”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二长老。他一向最是古板严正,看不惯清微的为人和教导徒弟的作风。尹青河还跟随前任宗主修行的时候,没少被二长老罚去后山面壁自省。

虽然尹青河实际上也没有去过。

某种程度上,苏染和这位二长老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又想拔我胡子。”清微真人并不理他,而是心疼地摸着自己修剪得整齐漂亮的小胡子,“再给她拔就该没了。”

“淑月本来就不喜欢师父留胡子,说师父要是全剪了的话会显得年轻很多。”林宴和合上信,眼睛里带着些笑意。

但他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秦星雨时,笑意又收了起来,客气地点一点头。

跪在地上目光殷切的秦星雨,眼睛霎时红了一圈,显出几分委屈。

修为强大的修士可以永葆青春,即便到了大限也可以维持着年轻时的模样。但荆山派宗主清微不知为何格外喜欢蓄须。即便脸还是年轻的,带着胡子一下子便苍老了十岁。

“这还不都怪你,”清微吹胡子瞪眼,“要不是你当时给淑月放水,我能给她拔掉那么多?”

“那也得是师父乐意配合我罢了,”林宴和面露无辜,“不然徒儿可没那个能耐。”

“够了。”大长老终于出声,“眼下要处理的问题,不是青河的胡子。”

因为看着尹青河长大,所以大长老和清微的关系还算得上亲近,清微还能听得进他的话,当即收了声。林宴和收好信,也在底下坐了。

“这位姑娘,是叫秦星雨对吧?”四长老转向还跪在地下的少女,语气和蔼。

秦星雨一个头磕在地上:“正是。”

“你自称是青河的徒弟,当真?”

“自然当真。”

“你说自己是宴和的师妹,当真?”

“当真。”

“你说青河只收过你们师兄妹二人当徒弟,是吗?”

“是。”秦星雨抬起头来,虽然鼻头已经开始发红,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依旧是不肯服输的神情。

“那你自然也不认识唐淑月这个人?”

“不曾听闻。”她几乎是立刻回答。

林宴和略一挑眉。

“师父自我六岁那年将我带回荆山,我就一直在这里生活。”秦星雨稍稍平复了心绪,“星雨在这里生活九年,不曾听过唐淑月这个人。”

她看向饶有兴致打量着自己的林宴和,声音难得哽咽起来:“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师兄不记得我了。”

秦星雨不过是在自己的洞府中歇息片刻,午睡醒来发觉自己竟然倒在崇明殿的地板上。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的秦星雨爬起身,恰好撞见平日从容不迫的林宴和从殿外冲进来,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去了后殿。

“……师兄?”

确认了象征宗内弟子生死的玉牌安然无恙之后,松了一口气的林宴和回过头看向尾随自己进来的姑娘,微微皱起了眉,面上的困惑不似作伪。

“你是哪个峰的弟子?怎么就这么进来了?”

“我是星雨啊。”秦星雨匪夷所思地看着林宴和,“师兄你没事吧?”

“师兄?”林宴和重复了一遍,“你是我师妹?”

“这是师兄新编的笑话吗?”秦星雨干巴巴地说,“一点都不好笑。”

“可能是笑话吧。”林宴和注意到唐淑月玉牌后,悄无声息地多出一张自己没见过的,像是原本就待在那里一般。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冰冷细腻的玉牌上,镌刻着“秦星雨”三个字。一点灵光在其中游动,如同一尾金鱼。

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明明不是雨雪的天气。林宴和二人抬头看向窗外,只见紫色的闪电一瞬间布满了天际,将灰色的云朵编织成网。

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世界撼动,原本按部就班的马车驶离了车辙。

“是个好名字。”林宴和回过神来,把玉牌放了回去,“师父应该也会这么想。”

于是没过半盏茶的功夫,秦星雨便被带到殿上,由荆山派宗主和隐世不出的几位长老亲自审问。

某种程度上算是相当有排面了,虽然当事人一头雾水甚至委屈得要哭。

“那你自然也不认识苏染了?”四长老最后确认。

“是。”秦星雨摇头,“从来没听过有这个人。”

清微真人跟着学了一下肯定的同时给出否定的肢体语言,点头又摇头之后觉得操作难度略高。

“别闹了。”大长老语气并不很严厉,“青河你怎么看?”

“这是在问我吗?”清微真人含笑道。

“这是你的徒弟,不问你问谁?”二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

四位长老大限将至,平日为了突破闭关不出,不甚了解宗内子弟,自然也不清楚唐淑月和秦星雨的区别。

但他们也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一个人的存在能够同时影响到人的记忆和现实,怎么看都不会是小事。

“我记忆里好像确实有收过秦星雨这个小徒弟。”清微真人神情自若。秦星雨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是我想,这份记忆应该有些问题。”尹青河慢悠悠地把话说完。

“为什么?”还没等脾气暴躁的二长老提出质疑,秦星雨先按捺不住,冲口而出。

“如果师父不相信,我可以说出很多只有师父和我知道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否认自己的存在,秦星雨终于忍不住了,“比如师父在房内藏了一幅——”

“因为没有理由。”清微真人轻巧地截断了她的话头。

“什么理由?”四长老问。

“师父每次收徒弟,其实都有从不同角度考虑过的,并非随性而为。”林宴和开口解释道。

“确实是这样。”清微真人欣慰地捻了捻自己的胡须,“比如宴和是火灵根,淑月是水灵根。而这恰恰是我所擅长的修炼方向。”

尹青河是个双灵根这件事对于长老们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清微到底是个剑修,多用火系术法增幅自己的攻击力。

所以宗内很少有人知道,宗主的另一个灵根,是与火系完全相克的水灵根。

“苏染的身份如今虽然存疑,但确实是火灵根不错,所以我先前不曾怀疑过。”清微真人颔首,“但是眼前这丫头,显而易见是个变异的木灵根。”

“这未免也太过任性,”原本一直沉默的三长老终于评论道,“师兄当初可是雷灵根,还不是照样收了你这个双灵根的徒弟,还把你作为继承人培养?”

修仙界公认单灵根的天赋比双灵根更强,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专注一种属性修炼更容易达到极致,登峰造极之后更能触碰到飞升的那一层障壁。何况尹青河双灵根相克,在修炼的时候不仅不能相辅相成,还会导致他的修炼成果打个对折。

因而尹青河刚入宗的时候,他的资质其实是不被四位长老所看好的。

“师父收徒弟有师父的理由,我也有我的。”清微看着满面泪水的秦星雨,声音难得柔和了一些,“你也不必如此难过,荆山派也不缺你一个人吃饭的地方。如果愿意的话,荆山派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四长老皱起了眉:“可我们甚至还不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就此收进来是否不太妥当?”

“而且你也说了,这孩子的木灵根不在你的收徒范围内。”三长老提醒他,“怎么,要就此破例吗?”

“荆山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收徒,”清微摊了摊手,“玉华膝下还一个弟子都没有呢。”

玉华真人,清微的师妹,荆山派唯一一个半妖,树妖与人族孕育的孩子,擅长水木土三系术法。

“这么说起来,声声今日是去了哪里?”大长老有节奏地敲了敲桌子,“我似乎也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

“谁知道,她如今是一峰之主,我也不能像以前那般管束她了。”清微挥挥手,自有眼尖的当值弟子上殿来,躬身听取吩咐。

“将这姑娘暂时安置在琴鼓山上,等玉华真人回来叫她来见我。”

“遵命。”

没到东阳剑庄之前,唐淑月本以为它必然是精致的,华丽的,有气势的。毕竟东阳剑庄也算是荆山派名下的产业之一,而荆山派自然是不缺钱的。

以致她们二人站在破落的村头时,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路。

断裂的篱笆横过菜地,田间杂草丛生,残留的蔬菜被不知道什么野兽践踏,揉碎一地枯叶。村中没有人声,甚至没有鸡鸣犬吠,半点没有活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

“你确定是这里?”苏染说,“我怎么觉得这个村落像是已经被废弃了。”

“刚才那位老人确实也是这么说,”唐淑月犹豫了一下,“难道我们刚才那个岔路走错了?”

银利重伤逃走之后,唐淑月和苏染动手将困在鱼卵中的平民百姓救了出来,让他们各自回家,没事的话不要一个人在野外行走。毕竟那妖怪伤得很重,没痊愈之前大概不能再出来兴风作浪。

因为唐淑月方向感一般,认路能力并不比送信的鸽子更强,借机问了一下那些百姓东阳剑庄怎么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为她指了路。

然后她们二人便到了这里。

“先进去看看吧。”苏染一马当先进了村落,唐淑月也跟了上去。她们途径的茅草屋大多门户残破,蛛网遍布,应该很久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了。

“有人吗?”苏染扬声。

没有人回答。檐下茅草被声音振动,“扑簌簌”落了她一头的灰。

唐淑月“噗”的一下笑出声,见苏染看过来之后连忙正了脸色,捻个避尘诀帮她清洗。水声清冽,盖住了悄悄靠近的脚步声。

“谁在哪里?!”苏染忽然厉声问。

脚步声忽然慌乱起来,来人撞到了一辆小推车,打翻了上面的瓦罐,瓦罐中积存的雨水泼了一地。唐淑月飞身掠过茅草屋,剑尖指向来人的方向。

然后她愣住了。

“什么人?”苏染追上前。

“不过是个孩子。”唐淑月回答。她收剑入鞘,小心地靠上前想要安慰这个小姑娘。

那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仓皇地躲在小车后,只露出半张白生生的小脸,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唐淑月抱歉地蹲下身,向她伸出手来。

“姐姐不是故意的。”她摸遍乾坤袋,摸到半块用来喂狐狸的麦芽糖,“想吃糖吗?”

原本安静待在灵兽袋里的小狐狸,猛地蹬了唐淑月一脚。

“回去就给你买新的。”唐淑月小声安抚它。

“真的吗?”原本怯生生躲在角落的小女孩,终于探出一个头来。

“你还会给我买糖吗?”她又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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