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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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江水如蓝,红花似火,年轻气盛的芦苇迫不及待地争春夺绿。傍晚时分他们沿着防洪堤一直走到六村的地界,绕过一条条田埂,不久就看到了浮现在眼前的六村村公所。但很快他们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陌生而充满不确定:目光和心灵所及的不再是大自然恩赐的美景和溢满活力的气息,而是荒废的田地和村公所的残垣断壁,除了来自远处哭哭啼啼的婴儿声外,一切静得可怕。

雨轩紧紧攥住晧熙的手心,五只手指深深地扎在他的手背上。

“不要怕,有我呢!”

“对不起,弄疼你--”

“傻瓜,什么‘对不起’。”晧熙笑着说,“不过我也觉得很异常,大家的眼光--你看看,他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们?”

雨轩觉得晧熙可能无法理解两人手拉手走在南朝乡村的土地上,她是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气和代价的。可以肯定的是,不用到明天,只需今晚她吴雨轩就会成为整个南朝乡的新闻人物;明天开始,诸如“荡妇”“不知羞耻”等等的词汇就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套在吴雨轩的头上;如果以后,吴雨轩没有嫁给吴晧熙这个男人,那她将永远无法在家乡立足。

不管需要忍受多少流言蜚语,她都无所谓。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一切。现在令她担心受怕不是村民们异样的眼光,而是家乡如死水般的沉寂、萧条和了无生气。

“我们先去志诚家里。”他说,“我觉得很不正常,先去找阿嬷了解一下,可能真跟钢铁厂有关。”

雨轩表示同意,于是两人手拉手来到了志诚家里。阿嬷看着他们手牵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会心地笑了一下,但很快转喜为忧。阿嬷无不担忧地告诉雨轩:她妈妈下午被抓进牢里了。

“还好,她身上有几千元,应该不会有什么事。”阿嬷安慰说,“可能明天就会出来。”

“我妈怎么会进去的?”

“还不是房子惹的祸。”阿嬷叹着气说,“燕子是主角,隔三差五跑政府大门前静坐,哪个当官的受得了,我们早就料到早晚会被抓进去。”

“你不是说一切很--还好吗?”晧熙对着志诚问道。

雨轩想起每次她问起家里的情况时,志诚哥总是说“还好”,而现在--眼前的现实实在糟糕透了。

志诚显得急促不安,结结巴巴说:

“燕子姨叫我,这样说的--她说,我要是敢跟雨生和雨轩面前说个‘不’--‘不’字,她保证打断我的腿。当当然我并不在意她真会打断我的腿,而而是我觉得没必要跟你们明说。”

“我现在打电话给奕瑀,”晧熙按了按雨轩的手背,“他爸爸有办法把燕子姨弄出来。”

晧熙赶忙打电话给奕瑀,跟他说清了情况,奕瑀拍胸脯说一切包在他的身上,大家安心等他好消息就是了。

阿嬷开始把最近两个月乡村发生的所有不幸一件一件地跟这两个年轻人娓娓道来,包括围绕土地征收的攻防战和行将就木的阿甘爷爷--是的,他快死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进食,看来熬不过这几天了。

雨轩想起这位老伯生前悲惨的境况,禁不住一声呜咽,眼泪哗啦啦一倾而下。晧熙和志诚都惊呆了,他们两人完全无法理解雨轩为什么会如此触景生情--像死了自己最亲的亲人一样,然而不是,雨轩跟这位老人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最后他们只能把这些痛哭流涕归结为雨轩富有人情味的同情心所使然。

雨轩哭,是因为老人家实在太惨了,而她却完全没有尽到多大的责任照顾他。她离开南朝乡前往中央公馆的那一刻开始,就等同于完完全全抛弃了这位老人。是的,她完完全全把他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干净利索,不留一丝痕迹!

为什么她会如此悲伤?因为这位即将死去的老人是他们家三兄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和老奶奶,他们三兄妹早就饿死在田野里了。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是人的本性,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懂得如何去维系这个人的本性,离开这个本性,人就不是人,连猪狗也不如。

而如今,这个救命恩人即将命丧黄泉,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晧熙,陪我去看一下老伯。”

“现在?雨轩--”

晧熙蹲在她的身边,本来心想劝她改天再去--至少明天也行,但一看到她那充满悲愁和忧郁的眼神,他便果断地说:

“好,我们一起去。”

“还没有移到六村祠堂。”阿嬷连忙说,“你们都是善良的好孩子,愿菩萨保佑大家。”

志诚送他们到榕树底下,本来想跟着一起去,却不知怎么的总是开不了口,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离去。雨轩紧紧地挽住晧熙的手臂,眼泪依旧停不住地往下淌。她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的悲惨?瘦骨嶙峋,双腿残疾,一对白内障的老眼,拄着一条树枝,走起路来腰板近乎九十度弯曲,即使行走十分艰难,也难挡他急切地奔向喧闹的花花世界,每次祭祖大典都能看到一个佝偻老人的身影。这是不是痴心妄想?

“她为什么不死?”雨轩没等晧熙回答便接着说,“如果是我,早就一死百了。这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早早了断生命。我想沉江是个十分廉价的自杀方法。”

“不,雨轩,”晧熙苦笑着说,“不要胡思乱想了。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和义务--”

“义务?”

“像老奶奶,她的义务就是照看儿子们,所以她一直很坚强。她不但不能死,还得好好活着,不然她的儿子们怎么办?”

“可老伯不同。子孙不孝顺他,他孤苦伶仃……”

“可是他内心却平静如水。”晧熙凝视着雨轩说道,“我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丝毫的愤怒和不满。”

晧熙的感觉是对的,这位老人确确实实是安于乐命的,虽然生活遭遇巨大不幸,他依旧满脸的和祥。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雨轩说,“外面喧闹的世界完全把他给吸引住了,磨灭了人的意志,戕害了人仅有的理智,以致他完完全全丧失了反抗的动力和能力。这是一种精神毒药,自我陶醉的精神鸦片,唯一的解药就是死亡。我认为,选择死亡是一种对人生和生活最廉价和最悲壮的反抗方式。”

“可是,雨轩,努力活下去何尝不是对不公社会的一种反抗和制约。”晧熙笑着说,“你一死百了,的确痛快。但这个社会依旧我行我素,那还不如痛苦并坚强地活着,慢慢改变这个世界。”

雨轩停下脚步,仰望着浩瀚的苍穹,万里无云,星星稀疏得让人可怜,只有一两名小兵小将力不从心地守望这个茫茫宇宙。

“你大伯走过来了……”

不远处雨轩大伯便开始唠叨起来,无非就是他们两人手牵手走在南朝乡的小路上,他竟如此动气不仅仅因为这个,夜黑风高下孤男寡女--他来不及去想,就叽叽喳喳起来。晧熙完全不解,一脸无辜,雨轩却深有体会,悄悄低着头。数落两个年轻人约莫两分钟,他突然大声喊道:

“啊!不跟你们啰嗦,甘疯子的阿公死了--”

“死了?”

“建国打电话给我,他老爹死了,我就马上赶出来。哦他们来了--”

黑暗中只见两个人提着一副担架,上面披着一张薄薄的红色被子,被子正中间能清晰地看到绣着一朵大大的牡丹花,下面则躺着一个人,一个死人。

“不要看雨轩!”

晧熙用力抱着雨轩,她一有动静、想挣开身子,他便一次又一次紧紧抱住她。

“不要看雨轩,答应我不要看。”

两个年轻人竟在大人眼前搂搂抱抱,简直不成体统;雨轩大伯想,要是以后这个小子不娶他的侄女,雨轩岂不是一生都嫁不出去了?他想再教训他两句,但时间来不及了,而且他不能让抬担架的两个熟人认出他的侄女正跟一个男人抱在一起。他赶忙迎了上去。

“这个老东西!”阿甘的父亲边走边笑道,“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就是啊!”另一个人说,“几天后就是全乡的祭祖大典,多不吉利,到了阴曹地府老祖宗也不会放过他。”

“这边走这边走……”

“那两个是谁?”

“我哪知道是谁?”雨轩大伯面红耳赤地嚷道。

“现在的年轻人,要嫖也得找个宾馆嘛。”

“上次那个胖妞还行,五十元--”

“哪里?”

“江边啊,一大堆二十元……”

“哈哈哈!”

这就是南朝乡,不久后江边将有一个巨型的钢铁厂。

雨轩静静待在晧熙的胸怀里,泪水湿润了他的衣襟。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雨轩,燕子姨出来了。”晧熙兴奋地说,“奕瑀说傍晚时你们六村的村长就把燕子姨领走了。”

“谢天谢地,谢谢三弟村长。”雨轩说,“三弟叔很照顾我们一家,真是得好好谢谢他。”

“我们回家好吗?”

雨轩点点头,两人沿着黯淡的灯光朝燕子面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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