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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 章 港湾小地方,人物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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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学期的第一次会议,王校长宣布,本学期学生一千三多百人,教职员工七十六位,真是人丁兴旺,可喜可贺。港湾中学是初级中学,属市直管,是本镇的“最高学府”、“知识殿堂”。学校的围墙高而且固,围墙内的一切,人们羡慕着,神密莫测地崇拜着。本镇三万多人口的期望,都寄托在这里了。陈渐第一次外出买菜,还有他常作的短距离散步,深深地体会到在这里当一位老师的光荣与神圣。

  他与王诚已很稔熟,并不是完全因为两家的七拐八弯的远亲关系。此外,他还与邻居王璧君有几份的相处一一即是那位姗姗来迟的被王校长称为“拉硬屎”的“名人”音乐教师。新来乍到,人总是会审慎地对待一切,提防一切;但又正是因为是新来者,很容易被资历深的原有人物看不起,新来者之间便彼此互相接近交往,好壮大力量。陈渐与璧君是邻居,就免不了要互相拜访,经常跟随了。

  王璧君可不像陈渐,他言谈处事比陈渐老练多了。他的文凭不比陈渐高,年岁可不比陈渐低,他阅历广,有胆量,很适应社会潮流。令陈渐自叹不如的,不仅是他丰富多彩的生活,璧君的那副金嗓子,是天然的宝贝,只要他肯放喉歌唱,真会迷倒一大片,人。就是他的姓名,也令人羡慕。而王璧君本人呢,也因得了这个“实名”而得意非凡,好像真是他的一个实质性的可夸耀的资本。试想一想,一个经常以自己的名字取得好而自得的人,会是有真本领么?他把自己的姓名解释为“有着王者风范的白璧无瑕的君子。”而他的行为,不敢隐瞒诸君,确实与真正的君子相去径庭。如果知道自己与臭名昭著的大汉奸汪精卫的老婆同名,他肯定后悔死了。谢天谢地,他有限的历史知识,替他保持着一位中国人的尊严。当然啦,他那可作广告的金嗓子,着实能让他出尽风头。此外,他还有一个可夸傲的资本,就是他的长相一点也不差,稍为修理一下,在舞台上扭动舞步摇晃几下头,能成为中小学生的青春偶像。在市艺校读书时,每次的文艺晚会,总少不了他的登台献唱,在颁奖典礼上,他总是最后一个上台,领一等奖。他是艺校当时响当当的人物,与刘德华并驱走红全校,几乎成了本校所有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当然也成了名人。他在档案中的自我简介栏,格外注明“名气大”等字句,是他所说的名至实归,并非纯属虚构。名气大志向当然也大一一他向往当大老板,当名牌公司的大经理,出入佩带时下流行的BP机,常有美女追随左右。也许是流行的爱情歌曲唱得过多之故,他不断地追求女人,走马灯似的变换女朋友,以体会歌词中凄艳迷离的爱情故事。他在好几位城里少女间周旋,但无论是为前途打算或娱乐,他都没有一线机会留在城里。他父母把他的根植在农村,他还没有成功到能改变这个该死的事实的程度。他边流泪边凄惨地唱着“回来吧,回来吧,”就回到了港湾中学。自己终不能挣脱农村的牵制,他感到愤愤不平,唱着歌哭了好几天。垂头丧气时,他又鼓励自己:自己暂时退回农村养精蓄锐,到时全副武装杀回城里,让他们见识见识“士别三日”的威风!那个吴宾,还有林盛忠,他们一个不是叫唱歌,而是吼歌,一个老走调,只因祖先找得对,就能堂而皇之地在城里混。真气死人!

  他对自己的情场得意毫不隐讳,认为那倒是提高自我身价的美事。他几乎像唱着流行歌曲一样,到处帮着别人传扬自己的情场逸事。他迷信这样一个不明文的定理:艺术家的背后,如果有爱情作为衬托,那么这个艺术家更会令人津津乐道。香港文艺圈的情爱新闻,造就了多少“名人”呀!由于他的时代思想,也是因为他年青轻浮产生的虚荣心,在他回到港湾之前,他种种的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早就在学校传播开来了。陈渐不爱打听人家隐私,不以猎获各种奇闻逸事为乐趣,但王璧君的恋爱逸事,却不胫而走,飘到他耳朵里来。王璧君的艳遇,令陈渐目呆口呆,也佩服他真有两下子,但他绝不想模仿。他把爱看得很高,如一些高洁自负的少女,遇不着知音,不会随便施予。

  这几天,也许因为接触了王璧君,受了爱情思想的激发?陈渐也开始想到“爱情”其事了。

  他不屑回顾在城里遇过的一些女孩,她们当中不乏妩媚可爱者,却没有一个能打动他的心。也许他感悟到自己跟她们的生活情趣、人生观的不同?他需要的是那种能“扼住心灵”的女子。他希望,在这绿野深林中,隐藏着他理想中的少女,让他舍生地去追寻,去爱。他的神灵似乎在启示他:他一定能等到,得到!就在港湾。那少女一定纯洁得如哈代笔下的苔丝,善良如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欧也妮.葛朗台,坚定如一像《前夜》中的叶琳娜。他只惭愧自己远不如王璧君那么能获得女子的欢心,就像小兔子羡慕猴子能爬能翻的本领一样。他太不知自己的魅力了,正如他不知享受他父母给他造就的幸福一样。

  王璧君自视很高,一般人不入他的眼;但陈渐的文凭比他高,人又生得斯文清秀,自有一种他所缺少的飘逸脱俗的神韵,更重要的是他的城市出身,就教他王璧君不敢小觑了;倒觉得与陈渐相随相伴,是有脸面能提高身份的事,因此对待陈渐的态度是热情有加。有一点令他很得意,即是他感觉中的陈渐,单纯得不像个现代青年,莫说是个正牌的大学生。他的眼里,陈渐社会经验全没,恋爱经历属零,跟自己在一起,简直是个有待栽培的学生。还从城里往乡下跑呢,他私下认为陈渐是白痴。如果他知道果真有一本名为《白痴》的书,他一定戏称陈渐为“梅什金公爵”了。但如果他知道“幼稚的学生”,他的屁股不长出一条尾巴,日夜哈巴狗一样讨好陈渐,缠住陈渐才怪呢。

  一起分配来的还有一名叫李一呈的数学老师,因为他也属“名人”,在这里有介绍他的必要。他是真正能够“拉硬屎”的实力派啊!课程已编排好了,他李一呈才大摇大摆地走进港湾中学,几乎要把几个打他身边走过的老师睨视而死。起先,王校长很生气他的不打招呼的迟误,但一个星期后,便刮目相待了一一李一呈正如表上所写的,是块实料!

  李一呈也是本市师院毕业生,是陈渐的同届校友。在学院数学系中,李一呈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既是数学系代表,又是本届中第一批入党。他整个人看上去,如真理般凛凛然不可侵犯。感谢上帝,他的内心也如外表一样,硬邦邦的,看到他,人就马上联想到大块的铜铁铸成的钟。他一心只想留校执教,一个学期来,都在巴结他的当教导主任的老师,但学院不缺数学老师一一还多出几位要下岗一一就是把他的恩师捧到天上,也不能携带上他了。更令他指责苍天无眼的,市各中学并不是人满为患,而是讲钱讲势,他就是打着高材生的牌照,也挤不进去,只能像个降尊纡贵的高级人物,随大流回港湾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来。他自恃是尊人物,不像普通毕业生微生虫似的怕没人要,因此故意等学校编好了课程才突然从天而降一一给他们一个惊吓一一不,应该说惊喜一一港湾中学非他李一呈不能办得好。也只有这样的姗姗来迟,才显出他李一呈的身份,并给这个不公的社会,来一个小小的一一打击。局里要学校重用李一呈,他一走马上任,就任初三毕业班重点班的课了。局里的指示,王校长的赞许,如赐了他一把尚方宝剑,他可任意在这些不起眼的同事间横冲直撞了。果真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他虽不是校长,却有土皇帝的威严。

  本来他人很英俊,身材也够得上女子择婿标准,但他紧闭的嘴唇,僵直冷漠的眼神,威严的高高在上的模样,把一切憧憬爱情之美好的女子都吓跑,甚至引起她们的反感。也许只有追随了希特勒一辈子的爱娃式的女人,才肯爱他。而他还自以为是待嫁女子的乘龙快婿,抢手好货呢。这个脓包,脑残真不是一般的厉害,他竟然为预防万一坠入那些为他而设的“爱情陷阱”,特意定出了一份择偶标准,用纯黑墨水工工整整地抄出,如一道道的毫不含糊的数学公理!他踌躇满志胜券在握,把“护身符”贴在床头,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注意警惕。谁知道呢,那些诡计多端的女人,为得到自己意中男子,是什么招数都使得出的。自己贴出的这几项“择偶”标准,就如法师开的神符,能把“三教九流的女人”拒之门外。为不忘初心锻炼意志,他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神符”,神情严肃地诵读一遍:

  一、年龄:十八至二十之间。

  二、外貌品性:贤淑而且漂亮,尽管不有羞花之容,也应有闭月之貌。该温柔时温柔,该活泼时活泼。

  三、知书达理,相夫教子。

  四、以上条件,国家干部者优先。

  他聪明得很,私下把这些条件透露给一些家属,示意她们在一些姑娘中间传播,好让他的“择偶条伴”不用花广告费,也能传播得更有效更迅速。他看到别人笑咪咪地听着他的“条件”,自以为别人在赞赏,被倾倒,哪知人家暗中要呕吞喷饭?在一些姑娘团体中,他简直成了笑料了。活泼的姑娘总爱在同伴中维妙维肖地模仿他的神态、语气,大声地背诵着他的“条件”,于是大家笑得眼泪四溢,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肚子发痛一一好开心痛快的笑呀,李一呈这个十足的傻瓜,一生都在过愚人节!一次大家又谈起这个笑话,有位精灵的女孩说:“我看他的择偶条件修改为两点即可:一、女人。二、未婚。”听者无不拍手称快,捧腹大笑。

  果真是多亏了那道“神符”的作用,李一呈没遇上为他而设的爱情陷井,他完全可放心了。可有谁见过他屋子里出现过女人的身影?就是连雌苍蝇也不易到他房里去的一一他每天用的黑旋风杀虫剂可多啦一一这难道不是归功于那道“神符”么?

  从此,不是他要避开女人,而是女人一见到他就逃之夭夭。这可是他意料不及的。

  他李一呈才不在乎儿女情长呢。他的最大嗜好是权力,他梦寐以求的是名利,是青云直上。他筹划着在八年之内把王校长取而代之成为港湾中学的第一人,完全不成问题。他是学数学的,对数字的嗅觉特别灵敏。港湾镇四万民众,可是个大数目,学生一千多,也是个可观的数字。虽然实行着计划生育,但这些数字依然会有增无减一一港湾四周丛林密布。想着自己将成为这众多民众崇拜的偶像,时常外出开会,吃喝都由公家,在市里、省里作事迹报告,这些无不激动着他,彻夜难眠。他说话少,脚着地有力,不屑浪费时间与人谈笑。但却奇怪得很,他很快就弄清了学校中谁是谁,谁在学校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等。领导班子里的人,他见了,便一改他一惯刻板的表情,老远就挂出笑脸,甚至弯一下直线的腰板。

  他对陈渐的了解,仅限于他也是今年分配来的这点上,他的思想深处,十分轻视陈渐。他得知陈渐是中文系的,更把陈渐淡化得子稀乌有了。读文科的,明显没有读理科的智商高!学校里不是有几位体育老师选修语文专业,堂而皇之弄个本科文凭么?读文科的人,是书呆子一一可笑。可他一点也未曾想过,读文科的人,文学素养及人格修养比他们读理科的普遍高得多,总不会像他这样吹毛求疵,自私自利,冷漠刚硬。有心理学家及社会生活学家得出结论:在文理科学生中,犯罪率较高的当数理科生。并且有这么个怪现象:理科生易记仇,对他人、对社会不满时,往往导至他杀;而文科生对社会生活不满时,充其量只来个自杀。

  陈渐却不知李一呈这样瞧不起他,以为既校友,又分配在同一学校,便是难得的缘分,理应热情相待。每次见李一呈,他很热情地主动打招呼;而李一呈呢,脖子如架了一道木板,头点得异常的勉强,嘴巴紧闭着像没有缝,鼻眼朝天,空无陈渐的存在。陈渐心下觉得这人真怪,何以这般冷淡?一段时日后,他又感觉到,李一呈不仅怪,更冷漠,令人望而却步,敬而远之。王璧君自有一种骄傲,但受到艺术的熏陶,毕竟有人性有情趣得多。王璧君与李一呈走在一起,如水火的不相容。他俩彼此不打招呼,彼此看不起对方,各自忙着实现彼此不相关的理想:一个忙着追逐爱情,一个忙着为早日登上领导地位而奋斗。前者为生活增添了情趣,后者为教育干了实事一一也许两者,都不失为社会的好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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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校最有风度,最引人注目的,要数吴潇定了。他是前年分配来的大学生,是李一呈、陈渐的同院师兄;中文系,市几家有名的报刊都登过他的文章。学生时代,他意气蓬发,一心想当大文豪,很藐视平庸的世俗生活。大学毕业时,学院向市某一中学推荐了他,但他为他的诗歌散文寻找源泉,就在同伴们惊讶而敬佩的眼光中,向市区轻轻松松地挥一挥手,回到了港湾这个诗一样的地方。

  他离开市区的潇洒举动,是有他现在弃在床底下的些许诗词为证的一一

  人未老,正当意气风发,要学老庄归隐去。

  却看那,对月吟诗填词,傲邀李白同归来。

  他很得意地把这两行东西在同学朋友间传阅,获得如期的赞美。大家敬佩他的飘逸脱俗思想,也交口称赞他的古文学水平;不拘泥祖宗的对仗工整,尽显新时代的气息,真有创新本领。

  下面的这篇新诗,在毕业告别会上,被激情澎湃地朗诵着,激励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心灵。

  不是轻轻地,

  而是潇洒地大声地

  向你这不能出产诗的城市,

  说再见!再说再见!

  怀里揣着理想,

  我回到了,

  我那诗神云集的家乡。

  为了让缪斯长伴,

  我愿意在浅水里游,

  一一终生不悔!

  但说句实在话,他现在可后悔死了。

  他最羡慕推崇的文人是屠格涅夫:生活过得安闲丰足,不用经历生活磨难也有美名留芳后世。他也许是受了这位《贵族之家》的作者的影响,才放弃城市奔回农村的。城市地皮贵,他的“庄园之梦”难以实现。他的回港湾,确切地说,不是带着诗意,而是带着双重的一一实业家与诗人一一愿望。他盼望富有而潇洒,羡慕高雅尊贵,真要达到国家所号召的“物质与文明”的高度统一。

  一踏上家乡,他首先着手奠定物质基础,马上进行“圈地运动”。他鼓动他的父母,把压在箱底的积蓄掏出来,他大手一挥,老祖宗几万块的血汗钱,就这么被掷到沙地上投到水里去一一养了两亩地的虾。那时养虾可是个新兴事业,他对养虾技术一窍不通,第一次下注,他就败得望北而逃了。他立刻放弃这个行业一一养虾成本太高了一一改养起鸡来。

  他觉得虾虽很能入画,也清洁,但音同“瞎”,不吉利;而鸡近“吉”音,可不是要发大财了么?才养了几个月的虾,他就同一般商人那样迷信了。鸡虽然不太清洁,形状还算好,更何况前人有“雄鸡一唱天下白”的好诗句呢?他想自己天天看着鸡,喂着鸡,想着鸡,抚弄着鸡,体味着鸡,怕做不出胜于古人的“鸡诗”?养鸡,一举两得,值!他在整理鸡场时,幻想着一大群毛色鲜艳,肥大可爱的大公鸡在这里喔喔地振翅高叫着,灵感喷发,马上想出了“人间凤”及“晓啼”两个好字眼,立即做了笔记,好等养了鸡后,即景抒情,用在“鸡诗”上。但他命运不济,也许基本就是养鸡乏术,养的鸡像石块,不肯长,还发了鸡瘟,劫后余生的残兵弱将,成天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不知是欢庆自己大难不死还是悲啼失去大批的同伴。潇定的“鸡诗”是吟不成了,无心再清理鸡场,垂头丧气立在鸡圈边,闻到的是风送进鼻孔里的阵阵鸡屎臭味。也是在这一刻,他悟到:鸡也属娇贵的东西,难养,就养猪吧。自古以来,是很少发猪瘟的。他这个“文雅人士”,是很讨厌傻头傻脑的笨重的猪的,但养猪本钱还算不用多,又隐当,他就不顾什么文雅不文雅了。在经营猪业一个月后,他就觉得又累又脏,就是吃饭的时候,也老是有猪屎味道萦绕着。半途就把几头肥猪并猪圈转卖给邻人,他的回乡实业发财之举就此中止,他的吟好诗作美文的飞翔之梦也随着告别那几头笨猪而散落一一写文作诗的兴趣,消失到九霄云外了。也是从此刻开始,他后悔自己不留在城里过个热闹时髦的人生。现在只能像被时代遗弃的落魄者,垂头丧气地滞留乡下。

  吴潇定的血液是沸腾的,是耶和华所说的,是充满“生命”的,他有的是青春意气。他要好好地利用上帝赐给他的两样礼物一一外表与学问,轰轰烈烈地走一回人生。他清楚地记得刚回港湾中学,第一次全体教工会议的情景:王校长这个慧眼,待全体教师坐定,便郑重地离开宝座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提足音量,扫视会议室一周,说:“现在有幸向诸位介绍,自建校以来,回到我校的第一位大学生,正牌大学生一一吴潇定老师!吴潇定老师年青有为,才华横溢,屡出佳作,他还是我市一位,嗯一一作家嘿。”当时王校长不知如何形容“作家”一词,“小”呢,太不起眼,有损吴潇定自尊;“大”呢,却又把握不住,怕陷于虚构。他那个“嗯”拖得过长,“嘿”音也收得不好,现在吴潇定回想起也不知代表什么意思,或许纯属个人说话习惯?而当时在座的各位同仁听着王校长的“嗯”与“嘿”,都脊骨发凉,暗中为校长捏一把汗呢。

  可幸有了王校长这体面的介绍,吴潇定在“实业”失败后,精神还不至于全线崩溃。而他好像“江郎才尽”了,坐在桌子边,咬得钢笔咯咯地响,就是写不出一行字来。内心一横,拟定把希望寄于下一代,算是理想的曲线实现,也兼作回报王校长的青睐。第二年开学伊始,他得到王校长的全力支持,在学校成立了文学讲座,亲任“主席”。他想通过做讲座扩大自己的知名度留芳后世,又名正言顺地为学校培养文学人材。

  做讲座前,他先到各班巡回演讲几分钟,算是为他的讲座做宣传广告。许多学生,瞪着奇幻的黑眼睛望着他,听着他慷慨陈辞,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相信有那么一座伟大的文学大厦等待着他们去建设,而这位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的老师就是领导他们攀登的总工程师。吴萧定本人曾受到尼采的影响,此刻受到这些学生热烈表情的激励,真认为自己是个资源无限的发光体,能把这些天真单纯甚至是愚钝的乡村少年的前程照得通亮。

  整个学校在吴潇定的积极鼓动下,沸沸扬扬热闹了好几天,大有“二十世纪文艺复兴”之势。潇定也因此得意兴奋不已,整天忙忙碌碌镇,俨然一个大忙人。每个学生都认识他,每天都有人谈论他,他简直成了“家喻户晓”的大名人啦。

  第一次文学讲座,隆隆重重的,如新产品上市,场面极为状观。来众之多令人亢奋,犹如节日的盛会,吴潇定只能以舞台为讲台了。他端坐在舞台中央,把眼往下面望去,圆脑袋黑溜溜的一大片,没有比这更令人舒心悦目的景象了。只可惜事先没邀请本市日报的记者来拍张照,写篇报道,真遗憾!王校长呢,早就拿一把椅子放在学生队伍后面压阵,他心里无比激动地想道:“正牌大学生毕竟是正牌大学生!港湾中学看来要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运动了。”他幻想着:港湾镇,甚至这个岛的文化底蕴,将从此刻开始奠定,吴潇定就是本地文化的开山鼻祖。当然,历史也不会忘记他王校长,他是这个历史性“文化运动”的第一推手。王校长笑微微地环顾四周,零散散地站着好些老师,他们正抱着好奇的眼光看潇定怎样演戏呢。

  潇定料想必是旗开得胜,成功在望,也受了现场盛况的感染,于是满腔热情,洋洋洒洒,古今古外,纵横交错地演说了一通。他恨不能把全世界的所有大师都搬出来一一就是他们,这一座座的雕像,撑起一座多么辉煌的文学殿堂!为表爱国起见,他先从中国说起一一

  “啊,中国,耸立于世界东方的文明之珠,她的文学之泉,源远流长,甲骨文的先祖,四大古代名著的母亲一一她的文学成就令世界瞩目,令每个炎黄子孙骄傲。屈原的《离骚》、《九歌》流芳百世,唐诗宋词万古长青,鲁迅的白话文辉映日月,曹禺的剧作青松傲雪。骄傲呀,中国文学,就是给我七天七夜,我也颂不完你的辉煌。这样吧,我们中国新一代的年青人,并不是守着祖业洋洋自得的鼠目寸光者,我们应放目世界,鞭策我们创造更伟大的未来……

  美国是个年青的国家,但却诞生了马克.吐温这样幽默的作家,他的《竞选州长》家喻户晓;海明威确是个硬汉,他的《老人与海》为他带来了诺贝尔的殊荣。噢,法国的小说家太多了,像变法术一样多,从《我的叔叔于勒》,我们知道莫泊桑这个短篇小说巨匠,但他的长篇《她的一生》及《漂亮朋友》,写得真是漂亮极了;提到法国,不能不提三仲马,这不是一个姓三名叫仲马的人,而是姓仲马的一家三代一一都是杰出的人物,有如我国历史上的苏洵父子,近代的宋氏三姐妹,英国的勃朗蒂三姐妹一一法国文学之舟的前进,该记大仲马与小仲马一功,他们的《三个火枪手》、《茶花女》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也许法国最伟大的作家要数雨果了,他给人类创作了皇皇巨著《悲惨世界》,还有《巴黎圣母院》等名著,他的突出贡献使他赢得了国葬的礼遇!俄国,就是现在的苏联,泱泱大国,更是大师辈出,数不胜数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欧州评论家说,只有中国的《红楼梦》才可与之相提并论。高尔基是位自学成材的无产阶级作家,列宁高度评价过他;年纪比他大的作家一一譬如法国的罗曼罗兰都佩服地称他为大师;他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流传得相当广泛。屠格涅夫这个名字也许你们觉得陌生,但他的文字多么优美,他的小说多么清新、自然,好像带着俄国广阔草原的新鲜气息,从《猎人笔记》开始,他的《贵族之家》、《罗亭》、《父与子》、《前夜》无一不受文学爱好者的欢迎,不瞒各位,我本人就是屠格涅夫的崇拜者。当然啦,提起俄罗斯,就不会忘记诗人普希金,只可惜他死得过早,就像我国的诗人徐志摩、音乐家聂尔一一他们的早逝,使人间的艺术殿堂丧失了无法估计的珍宝。啊,当我想起马尔克斯这个名字,就禁不住周身沸腾,像充了电一样一一他的出现简直是世界上的第八大奇迹,我私下认为他的《百年孤独》应获得双份的诺贝尔奖而不只是一份一一读了他的《百年孤独后》,我甚至不想再读别的书了,从此我便爱上了哥伦比亚这个国家,从此便迷上了拉丁文学。”

  这时,他终于从异常激动的状态中喘了口气,也许正如他所说的,当他登上了《百年独孤》这个最高点时,他放目向下一望,发现下面有些骚动,他仔细地搜寻那一双双眼睛,探出了他们内心的茫然!天啊,他把他们领到世界伟人的面前,走进金碧辉煌的文学艺术殿堂,他们却不懂得欣赏,他津津有味、滔滔不绝的雄论,简直是对牛弹琴!他暗自生气,私下悲哀,好像是看到某种艺术的失传,或如恐龙的绝迹一一这一群笨蛋,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他翻了翻搁在红铺盖上的讲稿,还有一寸来厚呢,可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在这些无精打彩的场面中读下去了,那简直是对这众多的世界级大师的侮辱!可是当他决定就此结束讲演时,又觉得草稿中的未点到名的一尊尊大师要钻出来,因为未能同中国的年轻一代见上面而愤愤的不平,要抽他吴潇定一记耳光。一一是啊,希望不能放弃,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于是他不能草草收场,虽然已不那么激情澎湃,却不完全垂头丧气。他加快了语速:“每当我想起众多的先驱们中的任何一位时,总不由周身颤抖,血管里似乎有他们的血液在奔流,他们的精神激励着我不敢停止奋斗的步伐!一一但我现在甘当化为春泥的绿叶,即是希望自己成为巨人们的铺路石一一我愿意在座的各位踩着我的肩膀攀登,去摘取世界文学的季冠!当你们中有中国式的雪莱、蒙来托夫、拜伦、沙士比亚、陀思妥夫斯基出现时,我是多么的骄傲与自豪啊!”但令他倾倒不已的大师们的名字,有如朝天放的空炮,就是这些激动人心的言辞,学生也摸不着头脑而没有反应。有位学生把陀斯妥夫斯基说成现成的拖拉机,倒引起一阵哄笑一一真比吴潇定的讲座有趣多了。终于散场时,他们倒是拼命地鼓掌,其热烈与持久让潇定脸红,他不能不想到这种掌声的变质一一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他们的一一他们终于解放了。王校长夹在四散的学生中,呆呆地想道:“这就是文学讲座么?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新的《封神榜》?”

  第二次讲座,只来了三十多人。吴潇定觉得晦气,暗叹这代人的思想不够激进,缺乏罗亭与唐吉诃德精神,真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但为了脸面,他还是把讲座继续下去,如果这三十多人中没有人再打退堂鼓的话,还算是个可观的数字。孔圣人培养贤人七十二,自己能有他一半的伟大也不错了。这次他把范围缩小些具体些一一专讲中国历史名人,偶尔夹带一点唐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内容。这三十多人对中国历史的名人多少知道一二,但从他们脸上,吴潇定看到的还是迷茫,很是失望。他勉强进行第三次讲座时,只有八位“坚韧者”了,相比于第一次的八百人之众一一实在是“八百罗汉”高度浓缩成的“八大金刚”。就算把讲座搬到一个小小的会议室,他也觉得气氛的萧杀无劲。他很是丧气,不再策划着力培养这浓缩的精华,就当场宣布“春风文学讲座”解体了一一如被一阵残忍的冬风卷去。

  他的献身于后世功名的雄心,如他的经济实业,一起步就流产了。

  没了书生意气、奋斗目标,他就全心投入物质享受、情场风流中去了。他的生活依据是:人总得活得快乐呀。那些曾有幸聆听过他口若悬河地讲伏尔泰、歌德的学生,现在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香水味一一浓烈香郁得让人直打喷嚏。他洋洋自得地夸耀说:“这是正宗的法国香水。”言下之意,这种纯货只有他才知道,也只有他才能买到。谁知道呢,也许他用的香水真是地道的法国货,就是他熟知的《茶花女》中的香丽榭大街买的。他穿的皮鞋锃亮,裤筒烫得笔直,头发喷上摩丝,大热天打领胎一一从上到下,亮堂堂,真是一丝也不含糊,找不出任何破绽。而他对待异性的眼光,比对待他的穿着打扮更加挑剔。他爱女人,却不是爱一切女人,一般女人不入他的眼角。也许是他的文化素养确实比王璧君高之故,他交选女友比璧君严格有品味多了。他是这样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而又满腹经纶,只稍用三份情意,便能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既有姿色又矜傲的女子迷住,为他害相思病了。他认为,港湾这个乡下小镇里,没有一个女子能配得上他。他的对某些女子的挑逗,只不过是他的逢场作戏,聊解心绪,不至于搁置浪费了他的魅力。他总是“征服”了一位少女的芳心后,又开始新的征服。“花花公子”的绰号并不令他难堪,他甚至以此而洋洋自得一一他好像也很有能耐支撑这个“美名”

  吴潇定与陈渐虽是同系的师兄师弟,但他以师兄的优越性同陈渐交谈一次后,便有理由不羡妒对方的斯文清秀及城市户口。他发现陈渐不健谈,只喜欢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不研究;只敬佩叔本华,而不佩服康德,更没作品见报过。但他看不起陈渐时,又觉得陈渐是个人物而提防着他夺去众人的一份注意力。他嫉妒陈渐的优美品格,正如贫穷之嫉妒富有,病痛之嫉妒健康一样。而陈渐对他的看法正好相反,他见吴潇定人长得英气勃勃,气质非凡又才华横溢,谈吐引经据典畅快幽默,着实佩服。

  才两三个星期,几个接触领教过的人物一一吴潇定、李一呈、王璧君一一如一尊尊伟人雕塑(吴潇定两年前的“讲座”真不该漏了他自己)展现眼前。陈渐想不到自己倒在港湾这个小地方见了大世面,诧异不已。原以为自己与世无争,能在僻静的乡下过一个悠然自得而又充实的人生,却感觉到这宁静的校园内,同样隐藏着激烈的竞争与暗算,很是闷闷不乐。譬如为教重点班,为能当当教研组长或主任什么的,学期伊始就有过争吵及暗中活动了。他心下想道:好好的一个人,有饭吃也就罢了,为何要自讨苦吃找些枷锁套住自已,千万百计的去破坏彼此间的和谐呢?倒霉的是与李一呈这头犟牛同任初三(1)这个重点班的课,瞧他一天印几张习题,两天一小测的卖命劲,不把学生的时间全占用去才怪呢。也许自己稍有怠懈,真有给排挤得没有立足之地的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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