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冬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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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暖阳,透过陈家老宅前的大樟树,撒下斑驳的日影。忙完李母的头七,烧完刘月梅的遗物,挂上遗像点上香火,陈家丧事便告一段落。除了上满七七四十九天香,便没有什么特别要办的事了。

本来因为家中拮据,陈寓山想将丧酒免掉,只请一些家里的亲戚来坐坐。其实即使他想请人来吃酒,别人知道他家徒四壁,也不会来。后来陈文童提议,将左邻右舍具都请来,将酒席补办上。马方义自然同意陈文童的做法,而他是另有打算的。摆酒席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叫乡亲们都看看,老陈家也有个有出息的后辈,他跟着沾光。而陈寓山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开心。想想自己荒唐了半生,又穷苦了半生,到头来儿子在外面干出一番事业,也算老天没有完全抛弃他。

自那天给陈家掘墓的几个村民回去说,收了三百块的礼金,大河村便开始议论陈家的事来。年长一些的村民都记得,陈寓山夫妻两烂赌,陈家有三个孩子失踪的事。不想一晃十四年过去,这老大居然带来个弟弟好好的回来了。虽然大河村现在也比往昔要好了很多,人们的生活水平要提高了不少。但村民可以看的出,陈文童以及李氏兄弟比他们过的还要好很多。大家都清楚,这陈家的三个孩子在外面出息了。

人们的好奇心向来都很强。都还没怎么见过陈文童,各类传言却早都传遍了大河村。有的说他在外面买了豪车别墅,有的说他一个月拿两、三万,有的说他取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总之,你能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说法,都有。

金香当地办酒席,无论婚丧嫁娶,杀猪是必然的。马方义家养的两头猪还没长成,陈文童便和舅舅花了三千块从邻居家中现买了一头,又去镇上卖了鸡鸭鱼蔬菜瓜果等众多食材,办了一个非常丰富的酒席。往日与陈家不怎么来往的,这天也都来陈家帮忙。乡下办酒席本就是如此,一户人家一下子准备很多人酒菜,不论是人手,还是器具、桌椅都是不够的,自然要左邻右舍的帮忙。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陈寓山跛着一只脚,在马方义的帮助下,才勉强带着一个疯了多年的老婆过日子,办酒席就别谈了。

而陈文童一回来,陈家的境况出现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转。陈家要办喪席,周围的邻居,送碗送筷子的,送桌椅板凳的,出力干活的,络绎不绝。金香人向来喜欢亲近家里后辈有出息的人家,有女儿的更是乐的跟陈家拉点关系。就算在陈文童身上没有机会了,陈家还有两小的年龄也不小,结亲也不是很远的事。哥哥那么强,想来弟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平时没什么机会,现在陈家办喪席,正是出力的机会。

陈家老宅是典型的红砖青瓦房,是三十多年前,陈寓山的父母出资,请村里的两个老砖瓦匠盖的。中间一间大的堂屋大约有三、四十个平方米,堂屋左右各有两个房间,主屋后面,是一间做厨房用的后堂。由于人多,除了杂物房,剩下的房间连卧室在内,都被收拾出来摆了八仙桌坐,上了人。门前大樟树下,还摆了两桌。酒席间众人自然少不了要聊陈家的事。自陈文童三兄弟回乡之后,陈家一下又成了大河村的焦点。人们都十分好奇,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如何能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混的这样好?对于这个问题,陈文童的舅舅马方义自然最有发言权,他比陈文童的父亲陈寓山知道的更多。陈寓山也就是从陈文童回家的那天,才知道自己的三个儿子住在哪里,做些什么。

酒席进行期间,往来传菜的,就是马方义。由于人太多,每一桌上了几道事先准备好的菜品之后,后厨的供菜速度便有些脱节了。这时大家便问马方义一些关于陈文童的事。当大河村的人听马方义说,陈文童在东临当大设计师,一个人工作,有车有房,还供着两个弟弟读书,村民们都惊的张大嘴巴。

“阿耶!这么能呢!(这么厉害!)那一个月得拿两、三万吧?”

“我儿子,一年能带两、三千回来,我就叫他祖宗了。年年出去打工,年光屁股回来。第二年出去,还要老子给他贴路费。”

“我们家不也是啊!以前年年过年回来,都欢欢喜喜的,自从去年我家小的在南江买了个七十几平的房子,交了个十一万的首付,现在月月要还房贷。他夫妻两个开销大,钱不够花,就找他老大要,现在两个都搞毛了。”

听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马方义也只是“呵呵”直笑,也没说话,便到屋里忙活去了。陈文童的舅妈王巧云接过话茬:“我们也不知道他一个月拿多少钱。前年,我家两个上高中,家里没钱,小童想都没想,就打了两万过来。这次回来,不但没跟我们要钱,又买了好几千块的礼物送给我们,我、他舅舅、弟弟妹妹都有。你看小童他爸穿的皮夹克,三千多呢。”

村民们又是一阵羡慕,更有那眼尖的探道:“你们家小童三十了吧。不见他带烧锅的(大河村方言,妻子的意思)回来呢?”

“两个小的也不小了吧。”

王巧云也是一阵疑惑:“没有哎!也没听小童说过。大概在外面结了吧?”

王巧云的话一出,便马上有那通晓事的妇女说:“肯定没有结!不然会不告诉你?他会不带回来看看?你回头问问呢?”

这时在陈家堂屋里的马方义,冲着人堆里的王巧云喊道:“巧云呐!你搞什么呢?这里忙的要死,你还在那聊天?”

马方义不想王巧云跟村里人说太多闲话,免的给陈家带来麻烦。事实上,人在以说话为主要交流方式的情况下,麻烦是无法避免的。你没办法让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完整的真实意图,也无法知道别人的,麻烦自然会在不经意间,来照顾一下你。

酒席之后,众人陆续离开,陈家忙着收拾残局的时候,一个胖妇女,穿着见红里泛紫的羽绒服,探身到正在收拾桌子的陈文童身边。陈文童早就注意到她了——不想注意也比较困难。

“许阿姨,你有事啊?”

陈文童嘴里说着话,手上却一刻不停。他麻利的将空的盘子与碗按照大小,合理的摆好,将没有怎么动的菜,用个干净的铁盆回收起来。金香当地的风俗较好,一般酒桌上客人不爱吃的菜,都不会糟蹋。人们都规规矩矩的吃夹在自己碗里的东西。剩下比较完整的菜品,主人家好回收了自己用。

和陈文童说的这胖女人,便是刘月梅下葬的那天,李毅文丢石块时惊起的,山地里干活的那个女人,许贵敏。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韩文华在读高中,小女儿便是那天随她下地干活的韩文英。

许贵敏听陈文童喊她许阿姨,脸上瞬时笑出了朵花:“哎呦。你认得我呢?”

陈文童回答:“你原先住在我们家上面那个山坡上吗?我们家附近的几户人家我还记得。”

许贵敏笑嘻嘻的说道:“小伙子,记性就是好。”夸了几句之后,许贵敏便对着陈文童左瞧瞧右看看,又问:“小陈啊,你现在哪里工作呢?”

陈文童不清楚她什么意图,也没兴趣知道,只是自顾自地干活。随口回道:“东临。”

而陈寓山已经觉察到许贵敏的小动作,在她背后远远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许贵敏又问:“你做什么工作啊?”

“我搞设计的。”

“一个月多少钱啊?”

“许阿姨,你有事啊?”

“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一个月拿个……两万……有两万吧?”

陈文童刚要回答,陈寓山这时已经一瘸一拐的来到旁边,截口道:“钱这么好挣的?他累死累活、天天加班,一个月才八千三。”

许贵敏听陈寓山这样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八千三呢?不会吧?那他两个弟弟念书够的?”

“当然不够了!他瞒着我,跟他几个姨娘借的钱,给小文小乐念书的。这孩子要强的很!”

陈寓山知道马方义就在跟前,也听说了陈文童给马方义两万块供表弟表妹读书的事。而几个姨娘离的老远,所以编谎话说是跟姨娘借的钱供弟弟读书,叫许贵敏找不到人对证,别再纠缠着陈文童。

陈文童听父亲这样说,也就埋头做自己的事,不再理会许贵敏。许贵敏嘴里嘟哝着:“那倒是挺辛苦的呢!那两个小的念书怎么样?”

“还用说辛苦?两个小的念书还有出息,在东临读重点高中,又是学校里的重点班,次次考试都是全校前一二名。就是开销太大,就算考上大学也供不起了。念完高中就不念了,毕业了两个都去帮他哥哥干活。”

“哎呦!全校一二名呢?不念书那不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两个都是读死书的书呆子,哪有他哥哥一半强?能跟着他哥哥混到碗饭吃,就不错了。”

许贵敏听到这话,脸上边显出些愁状。恰巧陈寓山的这句话,叫李毅乐听见了。他抱着一摞盘子,侧着脑袋问陈寓山:“我有那么差劲吗?”

陈寓山大声道:“干你的活!你看你哥哥在吗干的,什么分的好好的。一张桌子两、三趟就收拾好了。你到现在才收那么几个盘子。你可比你哥哥强?”

“他当然强了,谁叫他是老大呢?”

李毅乐幼年便离开金香,如今金香的方言,忘记的差不多了,说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与许贵敏这样说地道金香话的人对话,显的有些别扭。许贵敏见李毅乐说话满嘴的稚嫩气,心想陈寓山说的也许真是那么回事:成绩虽好,可惜是个书呆子。便忙对陈寓山说道:“那你忙啦,我家里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

陈寓山没有说话,冷眼盯着许贵敏走出陈家老宅,瞧着她走到门外的樟树下,和村里的几个妇女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话,便又结伴离开了陈家。陈寓山冷笑了一声,瘸着腿,挨进后堂。

原先帮忙的人,一部分带着自己家的器具桌椅,陆续离开。冬季的农村,已经没有多少要做的农活。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搬来椅子、凳子坐在陈家门前的土场上,晒着太阳聊着天。与许贵敏一起走的几个女人,其中有一个是许贵敏的姐姐,家中有个女儿未嫁,便托许贵敏去打探情况。得到陈寓山那样回答后,也都信以为真。许贵敏的那个姨侄女年龄才二十三,她知道陈文童已经三十朝上,年龄有点偏大了。如果他收入很高,那年龄大点也不是什么问题。但陈寓山给出的答案,就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虽然一个月工资八千三对金香人来说,也算是不错的收入。可是陈文童还有两个弟弟靠着他。陈寓山是个跛子,没有劳动力。将来他那两个弟弟要是不争气,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拖油瓶,结婚盖房都要落在这哥哥身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几个妇女在一起议论了一阵,便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这陈文童还算是能干,就是这家状况太差了;难怪他没带老婆回来,八成是城里人也看不上他这样的条件,一直拖到现在。

村里自然也有明白人,她们见许贵敏一帮人走了,也就微笑不语,轻松地做在陈家门前,享受着下午温暖的阳光,和村里的闲汉有一句没一句的开着玩笑、扯着闲话。

陈寓山来到后堂,陈文童正在将收回来的菜品进行分类。陈寓山对陈文童说:“杨老头子你还记得么?”

“杨益清吗?”

“嗯,是他。他腿脚不方便,今天没有来,你挑点东西,等下送到他家里去。”

“好。”

“那你身上有没有钱,给点钱给小乐,让他去买条烟,一会一起带过去。”

这时一旁正在洗碗的李毅乐唰的一下站了起来,问道:“买什么烟?”

陈寓山回道:“随便,你看着买好了。买条好点的。”

听到这话,李毅乐连跑带跳地窜出了堂屋。

“你不带钱吗?”

“我有钱。”

等李毅乐走后,陈寓山又对陈文童讲:“还有,不要跟他们讲,你挣了多少钱什么的。不是你有出息了,我就忘记隔壁左右。你跟人家讲你挣了多少钱,人家还以为你钱来的多容易。现在大家条件都好了,你看看哪家儿子不出去打工?你现在还没结婚,那些村里的妇女们又在打你的主意呢!”

陈文童无奈一笑:“打我什么主意?”

陈寓山说:“村里没嫁人的姑娘多嘞,那个人家不想找个好女婿?你怎么说?”

陈文童不解道:“什么我怎么说?”

陈寓山说:“你要是想在村里找个,也可以,我叫你舅舅找人给你介绍几个。你要是在外面谈了,我就不操这个心了。”

陈文童不太开心地回道:“这个不用你操心了。”

陈寓山正色道:“我当然不会瞎操心,不过我们至德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家里有儿子的急着娶媳妇,家里有女儿的急着找个好婆家。我不为你的事操心,人家倒比我更操心。你要想在家里清净几天,就不要理那些妇女。她们问什么,你都不要讲。”

一旁的马方义接过话:“小童,你爸说的有理。你现在也是个城里人了,做什么都比较自由,结婚这样的事,自然也由你自己。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势力。你没回来前,你家里也就那个杨老头子没事的时候来坐坐,其他的人鬼都不伸个头。现在好了,看你风风光光的回家了,一个个来巴结。咱们也不是把人想的多坏,但总要防着点。”

陈文童苦笑了一下:“哎,这也不算什么事情。她们要问就随他们问好了。”

陈寓山说:“你别看你爹腿跛了,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要不然我也不能赌那么多年,脑子蠢的人一年也赌不下来。有些事我还是看的很清楚的,我们村里都是些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你听我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陈文童只得点头:“知道了。”

农村里办酒席最是耗时,酒席十一点半开始,结束时已是下午两点半。一大帮人收拾,忙完了也已到五点了。

陈文童挑了一些烧的很烂的瘦肉和鸡鸭,又用装了一罐子银耳汤,连同李毅乐买来的烟,一并放在篮子里,拎去杨益清老人家。他知道杨益清已经有很大的年纪,便专挑一些烧的比较烂的菜。这老人住着一间很破的土屋。虽然金香镇地处丘陵,是乡下。但这些年经济发展的也还不错,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了小楼。这就使得陈家老宅和杨老头的土屋,和周围人家显的格格不入,仿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穿梭到了现在。

杨老头的土屋就在陈家老宅背后那个土包上。土屋虽老,当年盖的时候却很结实,风雨飘摇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成为杨老头唯一的依靠。不过毕竟年久,有很多地方都漏水,一到下雨天,便没法住人。好在这几天天气晴朗,杨老头也落的舒服几天。

陈文童来到土屋前敲门,敲了几下无人答应,见门没有关,便轻轻推门进去。一进到屋里,抬头便见到一个棺材摆在面前,叫陈文童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瞧,这口棺材是没有刷油漆的。这时一条狗在黑暗之处,亮着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等陈文童发现这双眼睛的时候,这狗叫了起来。

这时昏暗的屋里传来一声吱呀的声音,接着亮起昏黄的灯火。一个枯老的声音问道:“哪个呀?”

陈文童回答:“是杨爷爷吗?我是小童啊,陈寓山的儿子。”

“哦!我不知道啊!你有事吗?”

陈文童朝着灯光走过去,见一张极破的床上,躺着一个枯瘦的如朽木一般的老人。狗又叫了起来,老人说了一声:“花子,别叫!”那狗便乖乖的趴在了一边,不再叫唤。老人的张床无法形容的破,床上挂着一张还结有蛛网的蚊帐,蚊帐之上,还盖有塑料薄膜,应该是防漏雨的。也不知道那个好心人,还在薄膜下架了几根竹子,免的雨水积累压垮了蚊帐。床上的被子已经破旧不堪,被套上到处都是破洞。床前的破木头桌子上摆着几个破碗,和一些瓶瓶罐罐。屋角有个低矮的灶台。屋里的土地也坑洼不平。

看到这个情景,陈文童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他无法想象现在还有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杨爷爷,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说着陈文童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

“东西?什么东西啊?”

杨老头听说陈文童来送东西,便要爬起来看。

“你躺着,你要是不舒服你就躺着好了。”

陈文童拿起枕头,垫在老人的背后,让他靠坐在床上。

“这是我们家今天烧的菜。”

说着陈文童从桌子上取来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碗,倒了小半碗银耳汤。

“杨爷爷,我喂你吃点吧。”

陈文童一勺一勺的地喂食杨老头,原本爬在地上的黄狗花子,突然爬起来,看着陈文童的一举一动。

喂完银耳汤后,杨老头有些激动,他说不出一句话,眼睛已经干枯,流不出泪了。而陈文童则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上。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杨爷爷,这里还有烟,是我爸卖给你的。你休息吧,我先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是陈寓山的儿子?”

“嗯!”

陈文童将杨老头卧倒,给他盖好被子。又把桌子上的菜都盖好。然后转身走出土屋关好门。

黄狗花子似乎知道陈文童在做什么,陈文童临走时,花子叫了两声,也不知是再见的意思,还是谢谢的意思。

冬月又起,寒月银光,将这静静的山谷照成天幕下的雕塑。雕塑之内的戏,不知还要演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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